贾府五代人的家事,就不能不涉及家产、祖业由谁继承、由谁管理的问题。宁国府一支,到贾敬、贾珍、贾蓉,三代都是单传,故书中对此没有写及;而荣国府一支,却人丁兴旺,合算起来,从上至下有“三四百丁”,其中贾母、贾赦和邢夫人、贾政和王夫人、贾琏和王熙凤、赵姨娘等人围绕着夺取家政管理权和财产继承权问题无时无刻不在互相角逐、倾轧、猜忌、诬陷,彼此间充满着仇视和杀机,就像探春所说的:“一个个像乌眼鸡似地,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一场又一场的明争暗斗,使得这个世家大族的内部冲突和危机不断加剧,组成家庭的根基从根本上发生了动摇,从而加速了整个家族的分崩离析和彻底败亡。
荣国府的家政管理和财产继承方式是畸形的、乖张的,有悖于封建社会的礼法和习俗。府中掌握实权的是贾赦的媳妇王熙凤。王熙凤在贾府中是个风光占尽、威风耍尽的“女强人”。大凡家事,总离不开她,或策划组织,或现场指挥,总是个不可缺少的前台人物。在全书中,她始终是贾府内部生活结构中少不了的一根顶梁柱。有人难免要问,这数代簪缨的世家大族,家政管理权怎么会落到一个孙辈的年轻媳妇身上?本来,按照中国封建社会的礼仪规范,“长幼有序”、“尊卑有别”,长兄如父,长房长孙是“承重孙”,长子继业是两千多年中国封建统治的铁则。在中国,这一礼仪规范几千年来起着整合社会各阶层的特殊功能,荣国府自然不能例外。据此,荣国府的家政应当由长房贾赦夫妇来管。但恰恰相反,书中的贾赦与邢夫人是住在正门外与“荣府中花园隔断处”一角,而贾赦的弟弟贾政夫妇却和贾母一起住在荣府正门院子里,兄弟两人分房而居,家事已“分而治之”。为什么贾母不和袭爵一等将军的长子贾赦住在一起,而要和仅任工部员外郎的小儿子贾政住在一起呢?只能这样说,在管理家政的问题上,贾母不喜欢贾赦夫妇,而选中了二房贾政夫妇。即分家时,理家之权、继承之权的天平都向贾政倾斜着。在荣、宁二府,贾母辈分最高,说话分量最重,像家政管理、财产处分继承这样的大事,最后只能由贾母决定。由于贾政在外当官,不问家事,当家人就只剩下王夫人。而王夫人不信任长媳李纨,就把家事委托给年轻、能干、泼辣、善于掌家理财的内侄女王熙凤。这样,王熙凤就成为荣国府的实际内当家。而王熙凤的丈夫、贾赦的儿子贾琏,也在叔叔贾政家住着,帮着料理家务。王蒙先生对此打比方说:“如果把荣国府比做贾氏公司,则其权力格局是,最高权在贾母那里,董事长是贾母,总经理是王熙凤,而王夫人是总经理的总经理。即必要的时候,王夫人可以管管王熙凤”(《红楼启示录》)。在封建礼法森严的荣国府,由弟弟来当家,已经是错位了;再由哥哥的儿媳妇和儿子具体管理弟弟的家事,更是错上加错,这显然是有悖于封建社会惯例和规矩的事,但贾母却偏要作出这个悖情、悖理、悖俗、悖礼的安排。
对贾母有违封建社会礼法的扭曲了的家政人事安排,贾赦夫妇耿耿于怀、愤愤不平,但碍于封建宗法家长制和表面上的亲情,不能反对也不敢反对,只能以曲折的方式发泄心中的愤恨。媳妇王熙凤持家,邢夫人既嫉妒又憎恶,不时地进行讥讽。邢夫人对女儿迎春等人就说过:“你那哥哥嫂子两口子遮天盖日。”“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背后骂了王夫人、王熙凤这对姑母侄女。一次,邢夫人还借王熙凤办错一件家事挖苦王熙凤,公开给王熙凤难堪,气得王熙凤“憋得脸紫涨”,回屋哭了一场,眼都哭得“肿肿的”。中秋家宴赏月时,贾赦借击鼓传花讲笑话之机,旁敲侧击地讥刺贾母在兄弟之间有“偏心”,暗示自己对先前分家时相应家事处理的不满。
贾母的这一人事安排还伤害了李纨。李纨,贾政、王夫人的长子贾珠遗孀,贾宝玉之嫂,贾政的嫡孙贾兰的生母,“系金陵名宦之女”,其文化、学识、人品都不逊于王熙凤。按常理,贾珠虽早死,李纨膝下尚有儿子贾兰,应当由李纨来管家。贾母用王熙凤管家,就把李纨搁在一边。在荣国府,只有贾宝玉才最得贾母、王夫人的宠爱。明眼人谁都知道,王熙凤的“执政”只是权宜之计,等到宝玉成了亲,将“还政”于宝玉的媳妇。王熙凤的贴心丫头平儿就劝过王熙凤:“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终知咱们是那边屋里去的。”意思是说,你在贾政这边干得再卖力,最后还是要回到贾赦那边去的。李纨对贾母、王夫人的这一着棋,心知肚明,因自己年轻丧夫,平日里宁愿过淡泊恭顺、清心寡欲的寂寞生活,问事不知,遇事不管,“唯知侍亲养子”,以维护自己节妇、才女、仁嫂的身份。但她的不满情绪有时也会发泄出来。她曾对黛玉说:“保佑明儿你得一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意思是说,你黛玉很想与宝玉成亲,那就等着那个“利害婆婆”吧!话语犀利而又富有技巧,当众对王夫人表示了不满。李纨还以开玩笑的形式多次奚落王熙凤。怡红夜宴,李纨送给她一个雅号“泼皮破落户”;螃蟹宴,李纨又送她一个雅号“楚霸王”;办诗社,李纨再次送她一个雅号“水晶心肝玻璃人”,还数落她是个“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天下人都被算计了去”,弄得王熙凤有口难言。
在贾母的庇护下,贾政夫妇虽得以主宰家政、继承家业,但矛盾和争斗还远未止息。原来,贾政除娶妻王夫人外,还娶有两个妾——周姨娘和赵姨娘。其中小妾赵姨娘,原为“太太的奴才”,即王夫人的婢女。赵姨娘的出身决定了她在贾府的地位、待遇要受歧视。说白了,她在府中的地位还不如鸳鸯、袭人等大丫头。赵姨娘不是主子的料,却有不甘为妾为奴的本能,自认为生有儿子贾环,就有与人争高低的本钱,我是小老婆,小老婆也是老婆,我也可以往上攀。她从心底里忌恨王熙凤和贾宝玉,如果王熙凤早点死去,王夫人少了臂膀,我就可代理家政;如果贾宝玉早点死去,贾环就可能取而代之。赵姨娘的月工资只有二两银子,却甘心花费所有“体己”,并打了500两银子的“欠契”求马道婆作“法”害贾宝玉和王熙凤,妄图“抢班夺权”。她的儿子贾环,生性歹毒、手段卑劣,他能故作失手,把一盏油汪汪的蜡烛向宝玉脸上推去,使宝玉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泡”;他还能诬告宝玉逼淫母婢,致死人命,害得宝玉差一点被贾政活活打死。贾政一家人之间的关系,就这样经常处于剑拔弩张的状况下。
如果说,由于贾母偏爱贾政作出的家政管理和财产继承安排引起的兄弟妯娌间的争斗是海面下一股股涌动的暗流,那么,王夫人和赵姨娘之间的嫡庶之争就是海面上的汹涌波涛。这一明一暗两股逆流汇合在一起,最终形成全书矛盾冲突的高潮——抄检大观园。荣国府中,邢夫人总在窥视大观园的动静,伺机与王夫人过不去。机会终于来了,一天,傻丫头在大观园内拾到一个当时被认为是淫秽物品的绣春囊,上面绣着两个相拥相抱的赤裸男女,就拿去给邢夫人。邢夫人心中幸灾乐祸,表面却不动声色,她别有用心地命自己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把这个绣春囊送去交给王夫人。哼!家政管理出了重大纰漏,看你们姑母、侄女两个怎么办?于是,王夫人以园中出了这伤风败俗的事,关系到自己的“性命脸面”为由,决定突然袭击,抄检大观园,以获取“罪证”。王善保家的得王夫人之令,狗仗人势,充当了急先锋。在怡红院、潇湘馆、秋爽斋、蓼风轩、稻香村,查抄队伍一无所获,最后在缀锦阁,从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司棋的箱里查抄到一双男人的绵袜并一双缎鞋,一个同心如意,一封情书,王善保家的“现世现报”,自打老脸,自骂造孽,羞得无地自容。由邢夫人发难、本想叫王夫人难堪的这一场争斗,由于在贾赦、邢夫人的女儿迎春的丫头司棋那里抄到了违禁物品,最后以令人啼笑皆非的结局而告草草收场,邢夫人、王善保家的最终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不难看出,在争夺财产继承权和家政管理权的明争暗斗中,这个大家庭的母子(贾母与贾赦)之间、父子(贾赦与贾琏)之间、兄弟(贾赦与贾政、贾宝玉与贾环)之间、婆媳(邢夫人与王熙凤)之间、妯娌(邢夫人与王夫人、王熙凤与李纨)之间、嫡庶(王夫人与赵姨娘)之间,各种各样的矛盾缠成一团,整个大家庭内部,四处潜伏着危机。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种力量可以克服、解决这些矛盾,整个大家庭的解体,只是时间问题。
家庭,是构成人类社会的最小单位,被人们喻为“组成社会的细胞”。自古以来,中国人家庭意识、家庭观念很重,不但因为家意味着温馨、和顺、亲情,而且因为家承载着太多的依赖与信仰。“世间第一乐地,无过于家庭”(李渔《闲情偶寄》)。“家和万事兴”,说的是家庭成员之间只要和睦相处,那什么事业都会兴旺发达,这历来是我国老百姓认同的“公理”。但细思之,在家庭成员之间,除了互敬、互爱、互谅之外,还意味着秩序、责任、付出。否则,失却了每一个家庭成员的义务,家庭的和睦与事业的兴旺,简直不可想象。推而言之,小至一个家庭、社团、公司是这样,大至一个地区、省、国家也是这样。这是我国老百姓认定的从祖宗那里传承下来的“公理”。如果一家子人同床异梦,貌合神离,鸡争鸭斗,互为仇视,再大的家业,也可能毁于一旦。读《红楼梦》,用老祖宗的这个“公理”去观照一下贾府中那些主子之间可悲又可笑的做派,贾府梁朽、柱折、椽子烂,大厦将倾,岂能不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