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以南的战火出乎意料地没有波及到这里,征兵的部队也没有铺天盖地地涌过来,绣水街上的人安安生生地过了一个不好不坏的年。
不好在于,张婆的儿子依然没有音信,刘承祖照旧欠着赌坊的债,宋梅儿挨打骂的次数也没有减少,对门的干果店还是关了门,何得仁也没能还上欠白家的那四块大洋,盐的价格又抬高了一倍……
不坏在于,金半仙儿的客人翻了几番,药铺的药酒卖得一如既往的好,安四爷还有许多家业下当,通天每日里趴在十二背上颐指气使,包饺子的白面还买得到……
畅安堂里大年夜白老爷子的骂声大得恨不能盖过屋外的炮竹声。老爷子和金半仙喝完了酒,白芷刚端上来新出锅的饺子,白菜猪肉的馅儿,隔着面皮儿就闻得到香气,满满一盘子。
老爷子剥个蒜的工夫,就看通天一个飞身窜进了金半仙的怀里,打掉了金半仙刚举起的筷子,原本老实趴在地上舔着棒子面狗食盆子的十二,突然叼起那吃了一半的盆子一蹬后腿上了饭桌,正正当当地把盆子扣在了那盘饺子上,继而一脸委屈地跳回地上,摇着尾巴藏在了白芷身后。
白老爷子气得直骂,骂完了十二骂通天,指着这一猫一狗喊着“狼狈为奸”,倒把白芷笑得捂起了肚子,这十二也算能耐,那半盆棒子面只盖住了饺子盘,桌上其他的卤菜和蒜泥倒是一点没碰到,老爷子空发了一顿火儿,骂完消了气儿,还是把那一盘饺子赏了十二和通天。
转了年,又是一阵兵乱,报纸上的文章比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还乱,整日地骂,骂完了国军骂晋军,骂完了法国人骂日本人,可是那些文字活在报纸上既没有降低物价,也没有躲过征兵,畅安堂门口那黑底金线的葫芦幡儿经了一年雨雪,已是失了新色,和那剥了漆的招牌应和在一起,也不再显得突兀。
年中的时候,冯玉祥的国军和晋军开了战,几乎是一夜之间,军队挨家挨户地点查赋闲的男子,不分青红不看皂白,一律拉了走,有几个钱的人还算好,那没钱又没权的人家,只能生生看着家里的劳动力给拉走。
香河县的日子突然就变得艰难了起来,街角的馄饨铺开了不过两个月便没了踪影,东边的米店连粳米都没得卖了,莫名又多了一个灯火税,谁也说不出是个什么名目,总之是要交钱就对了。
张瘸子送了新的山参来,却是少得可怜,个头也小了许多。
“没办法,往关里去的关卡封了,挖棒槌(人参)的出不来,买棒槌的进不去,凑合用吧,日子啊,就他妈这样儿了,能有碗豆汁儿就炸糕吃个饱肚子就知足吧……”张瘸子说话的时候狠劲儿拍着身上的褂子,像是恨不能多拍打出几棵人参来。
白老爷子捋着胡子,少见的一句话不说地坐在那,也跟着叹了口气,药铺里这126个隔屉,而今空了十几个,有些药断了快半年了,何止是关里封了路,江南的货运也不好过来了,日子,真他妈的就这样儿了!
送走了张瘸子,却看街上的人一股脑地奔着东边跑,揪着人问了才知道是街东赌坊里有人讹钱,嚷着要“打三面儿”,白老爷子呲着牙啐道:“这日子过的,混混都找不着饭辙了?你当这老规矩谁都能挺得住呢?扯淡!”
说完又对何得仁努了努嘴道:“得仁,你去看看,谁这么能耐……”话还没说完,就让何得仁连连摆手拒绝了,“得了老爷子,看那呢,血刺呼啦的怪吓人的,再惹了麻烦,我还是去楼上配方子吧。”
“怂蛋!”白老爷子骂着就想出门,却被白芷拉了住。
“爷,不用去,整条街就咱们一家药铺,等打完了那人保准得过来……”老爷子点着白芷的脑袋骂着“猴精儿”,端了茶壶往后院去了。
十二自大年夜挨了顿骂,每次见着老爷子都耷拉着耳朵拖着尾巴,一副认错的态度,这一眨眼小半年都过去,还是那副样子,自此连饭桌子边都不敢搭了,这会儿看见白老爷子过来,呲溜就回了窝。
街东赌坊这会儿实在是热闹得不行,里三圈外三圈地围满了人,警察来了三五个,却是站在门口不往里进,最多甩着棍子冲人群嚷嚷几声,对里面躺在赌桌上的混混反倒一声不言语。
这旧日的老规矩,有日子没人做过了,无论官民都想看个热闹。早些时候有胆子这么干的人,不死也只剩下半条命,若不是实在没了饭辙谁能豁得出去上赌坊里来挑事儿?
“怎么着?老祖宗的规矩不好使了不是?今儿我孙麻子就躺这了,凭着你们打,我孙麻子哼一声,不,半声我都不算条好汉的,不然……哼哼!”躺在赌桌上的人一身的破衫烂袄,要不是有那么条腰带系着,只怕根本看不出身上那块布是件衣服,尖嘴猴腮,一脸的黑麻点子,连脖子上都是,扫上一眼就让人起上一层鸡皮疙瘩。
“不然怎么样?”问话的汉子站在赌桌前,铁塔一般,一巴掌宽的护心毛,两道横肉一脸的凶相,是赌坊里看场子的胡大发,早年间练过几年武,胳膊粗得跟铁桶一般。
“不然你们就把这赌坊里今天的进账码好了送上来!”孙麻子说这话的时候,还把垂在赌桌下的两条腿抬起来,凭空翘了个二郎腿,一只手拍着桌子上的牌九,满脸的得意相。
“你忘了一句话!”胡大发眯着眼睛,脸上的横肉抖了抖。
“什么话?”孙麻子一愣。
“打死不论!”胡大发这话说得狠,就是门口站着的看客都听得浑身发冷。
老规矩里的确有这一条,甭论是坑蒙拐骗偷,还是车船店脚牙,都算得这三百六十行里的一行,在行就有行规,孙麻子这一套自然也有规矩,敢进赌坊里嚷着“打三面儿”的,大都晓得这规矩,板子下去,自右胯骨开始打,一共三十下。
打完了若是那人一声不吭,再打屁股,又是三十下,一般这三十下打到一半的时候,若不是铜筋铁骨的练家子,通常都忍不得,胯骨必碎无疑,屁股也肯定是开了花,若是那人还能一声不吭,不是昏了就当真算得上一条硬汉了。
这会儿再打左胯骨,甭说三十下,一下就能把昏过去的人打醒过来,右胯骨都碎了,左胯骨再挨上这一顿板子,能挺住三十下还不吭声的,甭说是赌坊里这一天的进账都给他,就是下半辈子,赌坊也养着他。可真能挺住这九十大板还活完下半辈子的,在这香河县百余年都没有过了。
早七十年前,县北长春会里出过一个人,扛下了这些板子,硬挺着活了半年,到底还是死了,死的时候下半身早就瘫痪、萎缩发了腐,连骨头都露了出来,萎缩死去的皮肉黑红黑红地贴在骨头上,看着都觉得恶心,遭的罪还不如当时就死了,但无论这人是什么时候死的,官府都不会问赌坊的罪,只因着规矩里有那么一句:打死不论!
“打!你们可劲儿打!各位官爷给做个证,我孙麻子堂堂一条汉子,咱都按着规矩来,就打死不论!”说完还顶着那一脸的麻子撇着嘴四下环顾了一圈,暗自估算着这赌坊一日的进账能有多少,光牌九桌子就四五张,甭说那骰子、麻将和弹珠台子了。
门口站着的几个警察正掐着腰看着,连门都没进,这种地头上的老规矩,官家插不上手,也没什么油水可拿,东城赌坊又和他们局长有着关系,自然是能不管就不管。
胡大发扫了一眼几个警察,冲着孙麻子一伸手道:“请吧!”说完拎着长凳就摆在了门前的空地上。
孙麻子贼眉鼠眼地晃着脑袋下了桌子,一把扯下破烂得跟个抹布似的衣服,倒也是一副好汉模样,只是被他那翻着个三白眼,尽是黑麻点子的脸给污了气概,怎么都只觉得穷装又猥琐。
一旁早就有人举着板子候着了,等孙麻子趴好,巴掌宽的厚木板子就落了下去。拍在孙麻子身上,当真是血溅当场,透着裤子那血点子都渗了出来,板子落下的啪啪声震得一旁胆小的人都捂住了眼睛,不忍再看。
想不到孙麻子一脸猥琐样儿,这会儿倒真是条血性汉子,当真一声不吭,只咬着牙忍着,两手狠劲抠着凳子,连粗气都没喘。
看热闹的人忍不住悄声议论了起来,连看向孙麻子的眼神都不似早先那般轻视了。
那板子响得震天,连凳子都跟着颤,胡大发却突然奔了过去,夺过板子,不等旁人说话,就抡起板子拍了下去,只一下,就看孙麻子“哎呀”一嗓子喊了出来,整个人从凳子上滚了下去。
胡大发立着板子站在那看向孙麻子,骂道:“好你个孙麻子,顶着道上的规矩来挑事儿,原来是买通了我赌坊的人,你以为你丫那几板子打下去是尖是腥(是真是假),我看不出来是怎么着?”
说完不等孙麻子答话,对着方才打板子的人就是一巴掌,那人登时甩着脑袋倒了下去,迷迷糊糊撑起身生生吐出了两颗牙来,脸上登时就肿出一拳来高。
孙麻子也不言语,扒着人群就要往外钻,却被胡大发扯了回来。
“你丫就算当我是傻子,也该明白这哥几个哪个不是衙门口混出来的,能看不出你这点猫腻来?板板打在那凳子上,可不动静大吗,下下刮开那皮肉可不血多吗?”胡大发说完拎起那孙麻子甩向那几个警察站的地方。
自来,这打板子就有说道,衙门口出来的人哪能看不出来,板子一下去就有人忍不住笑了,有的板子打得声势震天,皮开肉绽,却是伤不了筋骨也没多疼,有的板子下去声音闷响,皮不开血不流,下面的骨头却是碎成了一块块,想接都接不上,那肉更是得成了豆腐渣样,不把皮肉割开把肉挑了,这辈子都好不了。
孙麻子吓得抖成了筛子,刚才胡大发那一板子打得他半个身子疼得不会动,这会儿也只有瘫在地上求饶的份儿。
“劳烦哥儿几个给做主,我这还有家法要论,不久陪了,赶明儿咱春满园摆酒谢各位!”胡大发冲着几个警察拱了拱手,抓着那肿着脸傻坐在地上的伙计就回了屋。
“散了,散了,都没营生干了是吧,没营生的跟我从军去……”为首的警察话没说完,这里三圈外三圈的人就散了个精光。只剩下孙麻子瘫倒在地上,旁边还留着那一口血混着两颗黄牙。
孙麻子屁股挨了打,脑子还算转得快,从裤腰里掏出一卷子钞票塞给为首的警察,一个劲儿地央求,这种事儿原本按着规矩,若是挨打的人吭了声,赌坊抓着揍上一顿,只要不出人命也就放了,只是这人再不得入这赌坊大门就是了。
现而今这卷票子虽不多,倒也够喝上一盅,看孙麻子这穷酸样,想必也榨不出个荤腥来,带回去又是麻烦,索性也就放了。
孙麻子拖着一条瘸腿垂头丧气地沿着绣水街往西走着,果不其然地进了畅安堂。
白老爷子一看见孙麻子那张脸就皱了起来,转脸又回了后院,空留着十一给抓金创药。孙麻子这人他是知道的,早年间十几岁的时候就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儿,整日地跟妓院里混,染上了天花。
原本滚在破庙里等死,没想应了那句“祸害活千年”的老话,硬是命大没死了,却是留下那一脸的麻子,成天介儿地在街上碰瓷儿,去年还在这门口躺在一辆运粮的独轮车前面,硬说压折了腿,到底讹去了人家一袋大米。这种人能扛得住“打三面儿”,白老爷子就是堵上他这一把胡子,也不带信的。
店里谁也没吱声,只十一在柜台前打着纸包,孙麻子还在咒骂着,听不清到底是在骂谁,骂一句,吐上一口,偏生这工夫十二拖着腿跑来了前厅,孙麻子看了一眼也瘸着腿的十二登时眼珠子窜出了火,指着十二破口大骂起来。
“你个畜生也敢笑话我,孙大爷我也是你这种狗崽子学的?你个毛嘴的狗崽子,我让你瘸,让你瘸!”说着抄起门口倚门的杌凳冲十二甩了过去,正砸在十二那只瘸腿上……
白芷卯着全身的力气才算拉住了十二,正想责问孙麻子,不想那孙麻子反倒捂着胯骨往地上一躺,喊了起来:“哎呦,你家狗咬人啊,哎呀……”
白老爷子听见声音自后院进来,看着孙麻子碰瓷儿碰到了自家头上,气得满脸通红。“孙麻子你个丫挺的,跟赌坊没讨着便宜,这会儿又讹上我了是吧,你也算够得上那一撇一捺做个人样儿?甭说你是讹人,就是真让狗咬了,也活该!”
孙麻子更是气得差点喷出火来,原本想着这药铺一老一小软弱好欺,哪想着一个入土半截的老帮子(老头)也敢指着自己的鼻子骂,再想想这一天的晦气,加上胯骨一阵阵的疼,索性也不再装,起身就冲着白老爷子扑了过去。
却撞在了一堵墙上,抬起头看去,哪里是墙,正是刚才给他包药的小伙计,这会儿近了才发现这伙计竟比自己高出了一头多,看着挺瘦弱的身子却硬邦邦的有些渗人。
“你个小杂种,敢对你孙大爷动手……”孙麻子比了个手刀就像十一脖子砍去,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他也还是学了几招花拳绣腿的,街上打个把小无赖倒也没输过。
不曾想十一微微后仰让过,长臂内曲,两脚八字站稳,一手挡住孙麻子的手刀,一手握拳正打在孙麻子的脸上,孙麻子登时满眼金光向后仰去。
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拳一出,拳风刚劲,一气呵成,显见着是正正经经的练家子,就连白老爷子都叫了一声“好”。
“行啊你,想不到还是个江湖少侠呢啊!”白芷眼看孙麻子连滚带爬地出了医馆,伸手拍了拍十一的胳膊道,满脸的敬佩,笑颜如花。
十一抚着白芷拍过的地方,嘴角翘起,笑得像个孩子,就连平日里黝黑如墨的眼都塞满了笑意,再看不到早日的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