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微微偏着西去,春风卷着榆荚呼啦啦铺散了一地,不过三四点钟,街上已几乎见不到人影,连平日里城隍庙门口一摆一天的茶摊都收了,空留下几根拴天幕的桩子。
白老爷子恨恨地走着,干燥的榆荚在脚下嘎吱作响,眼看穿过这肥水巷就是绣水街,却偏生走不得,横竖还是奔着西头绕了一圈。
清明过了没几天,地方政府突然开始宵禁清街,转眼就看一队队大兵黑压压地涌进了县城,东北王张作霖领着兵从天津卫进北京城,这香河县成了歇脚的好地方,兵一队队地进,一队队地出,几天都没能走完,肥水巷的饭馆里,桌桌边上都立着一排长枪,谁还敢从这走呢?
去年冬天多少人是走在街上就被征了兵送去皖北打仗的,这会儿甭说男人了,就是孩子也不敢随便在街上跑了。
“这香河县的安生日子也是到头了……”白老爷子暗自叹息着。
畅安堂诊台后那副对联已经撤了,白芷拉着宝子围在柜台旁惊叹着,十一正握着支斗笔,白老爷子进门的时候,“扪心无愧是良药,举念不惭是妙方”这十四个字将将写完。
“你这字儿怎么写得这么好?”白芷歪着脑袋若有所思地问。
“宝子,家里事儿了了,你先回去吧,绕着点那些当兵的……”白老爷子打发了宝子回去,便不再说话,只是看着那副对联。
纸是对联常用的洒金半生宣,墨色黝黑浓郁不散,字更是好字,蚕头燕尾,力透纸背。若说写字的人没下功夫练过,白老爷子是打死也不信的,店里的纸墨都是写药方用的,这对联上的墨光闻着就知道是上等的桐油烟,显见着是特意去买的,一个乞丐怎么会懂得这些?
啪!老爷子一巴掌拍在柜台上,立眉怒目冲十一道:“我也不问你是什么人,只我这庙太小,留不得你,赶紧走!”
十一一愣,低头不语,看不出表情,也没有动作。
白老爷子背手看向门口,白芷凝视那副对联,十一则看着地面,好一阵子屋里没人言语。
“我问你。”白芷脆生生地开了口。
“你身上可有官司?”白芷一双柳叶眉微微蹙着,声音仍是甜糯,眼睛却是定定地盯在十一身上。
十一摇头。
“你在本地可有亲朋宿敌?”白芷又问。
十一再摇头。
“你来我白家可是蓄意?”白芷再问。
十一还是摇头。
“你若留在我白家会否招来灾祸?”白芷此话一出,一直摇头的十一却是停了住,俊秀的眉眼有些滞涩地看向白芷,好一会儿也没做表态。
“你小子倒是实在。”白老爷子白了十一一眼。
“爷,他身上既无官司缠身,也非蓄意来我白家,至于是福是祸的,他不说也是无从知晓,不如先留下吧,兵荒马乱的,赶出去他怕就得让人抓了壮丁,别让他出这大门就是了,等最近忙过了再看吧。”白芷伸手拈起柜台上的对联对白老爷子道。
白老爷子从上到下地细细打量了一遍十一,拂袖进了后院。
这一过就是半个多月,十一当真不曾出过畅安堂的大门,甚至连前厅都不常来,整日地猫在后院干活,连那堆了十几年杂物的下屋棚子都给收拾了出来。
后背的伤养好了,人也胖了,再穿上白芷给做的新褂子,倒也算得俊朗雅致,虽说干的是体力活,可一举一动里透着文气,就连金半仙都说“这孩子好家世”,可白老爷子从不信金半仙那一套,仍旧冷眼看着,只是不再提赶十一走的事儿了。
拖拖拉拉的大兵总算是走完了,张作霖的兵一股脑地涌去了北京,香河是清净了,可北京城里却是热闹得不行,时不时传出些有的没的的消息,难辨真假。
“丫头,来,唱一段儿。”金半仙举着酒杯冲一旁拿着簸箕筛药的白芷道。
“正巧呢,先生,我这有两个音儿总是咬不大准,正想问问您呢。”白芷放下簸箕,掸了掸衣襟,兰指轻提开口便唱:“晴窗雨窗,只待宏才访。浓妆淡妆,但得伊人赏。扇子清香,笛儿清亮,平康巷春光万丈。”
唱腔一出,真个称得上字正腔圆,婉转动人。
余韵未停之际,金半仙一甩衣袖,畅然接道:“我梦幻迷茫,秋波儿暗转心浪狂。我夜渡失风墙,她浓浓春醉海棠。果然是娇痴秀爽,真美色九重天上。”金半仙这几句一出,不论唱腔音韵,光是那气息的稳劲儿就把白芷给压了下去。
“老道,日后你这掐算胡诌的活儿干不下去了,你就找个茶园子唱昆曲儿去,比那沈大先生唱的小生也差不了几分啊。”白老爷子的评价更是高,他向来不信那仙鬼神佛,每日里更是认定了金半仙算得半个骗子,可唯独对金半仙唱的这昆曲赞不绝口。
“老爷子,你看你,我这算卦虽说是下九流,可也不能叫胡诌啊。”金半仙往日是不在意这些的,奈何今日喝得兴高便回了嘴。
“骗子也是三百六十行的一行嘛,我也不是骂你,这算个啥,这世道,还能有个愿打愿挨的营生干着,你就知足吧,是尖儿的是腥的(黑话,是真是假),谁管那个啊。”老爷子大手一挥,又倒了个满杯,自顾自地喝了起来,胡子沾了酒水也顾不得擦,好似沉在那酒杯中一般。
白芷叹口气转身又端起了簸箕,看来今儿是不能学新戏了。她自幼就陪着老爷子和金半仙喝酒下棋,这昆曲也是跟那金半仙学来的,只是她虽然有心学,金半仙却是无心教。“宁做骗子,莫当戏子”,金半仙这样说。
十一靠在门口抿嘴挂着笑,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已不像初来时那般拘谨,适才听见白芷的唱腔被引了出来,这会儿又从白老爷子和金半仙的话里捡了个乐子。
白芷听见响动,扭头看去,却是“哇呀”一声。
但看十一怀里抱着一只黑身白耳的小狗,一双眼睛水盈盈地正看着白芷。
“哪儿来的小狗啊?”白芷自十一怀里接了过来,随口问了句。
“自己跑进来的,后腿伤了,像是石头砸的,刚给上了药。”十一把狗儿塞给白芷,露出小狗绑着绷带的后腿,那狗儿也是乖,竟然一声不叫。
“真会玩,咱们养着吧,叫什么呢?是十一捡回来的,那就叫十二吧!”白芷一边说一边笑着看向十一。
“挺好,就叫十二吧。”十一点头应道。
白芷的脸上的笑却是凝了住,聊了好几句了,这才反应过来,眼睛瞪得鸡蛋一样指着十一道:“你,你会说话?”
十一挠了挠头,这会儿倒不言语了。
“爷,爷,你听见了吗?十一说话了……”白芷又回身冲老爷子喊。
“原来是个假哑巴啊,会说话好啊,你喊个什么劲儿?”白老爷子冲白芷点着头,眼睛却是看向十一,狠狠剜了一眼。
老爷子气得一连几天都没和十一说过话,十一倒也自觉,整日埋头在院子里鼓捣着,很少到前厅来,没几天就用木板和油布给十二做了个窝,还顺带着给老爷子的摇椅加固了一下。
第一片枫叶变红的那天,晨起的号外声几乎把整个绣水街上的人都喊了出来,北伐军打下了武昌,清净没几天的小县城又焦躁了起来。
打仗要花钱,打仗要吃饭,打仗要征兵,花钱得交税,吃饭得交粮,征兵得交人。这些年的仗打下来,税收的名目已是多得数不清,交粮到了后来终究还是变成了给钱,征兵征到现在大街上一个闲人都看不到了……
“婆婆,您进屋坐会儿啊?”白芷看着呆站在门口的张婆,轻声劝道。
街西的张婆靠着给人胡洋火盒子过活,有个独生子,去年征兵给带了走,自此再没了音信,张婆只能靠着金半仙的卦象来看儿子的平安,但凡号外一喊哪里打了仗,张婆一准儿就要来金半仙的卦馆里求上一卦。
张婆呆看着远处的眼睛回过了神儿,冲白芷摆了摆手,惦着小脚一步一顿地走了。
白芷知道,这是卦象又不好了。
“小芷儿,在这干嘛呢?”白芷正欲转身回店,却被人嬉笑着叫了住。
说话的人一张娃娃脸,脸上还长着几颗痘子,三七分的学生头,梳得油光锃亮的,身上是一套黑色立领的学生服,正急切切地奔街对面跑过来。
“没干嘛,你今儿没上学啊?”白芷应道。
“一会儿就去,我奶奶说睡不好觉,让我来抓上一副安神汤。”娃娃脸的人叫刘承祖,街对面酒肆刘家过继来的独苗。
“没听说刘奶有睡不着觉的毛病啊,没请大夫看看?”白芷念叨着引了刘承祖就往屋里进。
“啊,是啊,就是说呢。”刘承祖应和着跟了进来,定定地靠在柜台上看着白芷抓药,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小芷儿,说春满园新近请了个川菜师傅,咱们明天去试试啊?”刘承祖瘦得不比毛笔粗多少的胳膊肘杵在柜台上支着脑袋,问得殷勤,连眼睛都发着亮。
“我不爱吃辣。”白芷摇头。
“那咱们去看戏吧,今儿晚上应福班唱《霸王别姬》……”刘承祖直起身子想绕到柜台里面去,却被后院里横窜出来的狗吠声吓了一跳。
“汪汪汪……汪!汪!”一连串的狗吠声把刘承祖逼得直退到门口才勉强站了住。
这一夏天过来,十二已然长成了一条大狗,站起来能把前爪搭在白芷肩上,腿上虽然留了残疾,可撕咬起来却凶得狠,满口的尖牙,整条街的狗没一个能打得过它,时不时地跑出去溜达一趟,身后总有几只土狗点头哈腰地跟着,俨然一副老大模样。
“十二,回去!”白芷呵斥着,偏生十二来了倔劲儿,只冲着刘承祖叫个不停,若不是白芷伸手拉住了它,只怕早就冲上去了。
“那个什么,我得上学去了,药我回头再来取啊。”刘承祖话没说完已经跑了出去。
说也奇怪,刘承祖前脚出了门,十二立马就闭了嘴,摇头晃脑地径自往后院去了,好一副得意模样。
到了晚上,刘承祖果然又来取药,还没来得及问白芷要不要去看戏,十二又窜了出来,刘承祖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只扔下送给白芷的绒花,就给吓得跑了回去。
白芷也是觉得莫名,十二虽然凶狠,但向来聪明听话,还没见它冲着客人叫个不停,跟到后院刚想骂上几句,就看十一正往十二嘴里塞着卤豆干。
“我说它最近是怎么了呢,刘承祖一来就咬个不停,合着是你教的啊?”白芷掐着腰,蹙着眉,一张小脸似笑似嗔,反倒看得十一不敢抬头。
“没……”十一刚想摇头,就被白芷伸过来的胳膊锤了一拳。
“还嘴硬,我都看见你喂它了,这是叫得好了,给奖励是吧?”说完又拍了十二的脑袋一下,“你也是,你也是,好的你不学……”。
“不是,那个刘承祖他对你不怀好意……”十一挠着后脑,嗫喏道。
“哪儿呀,他还是个孩子呢。”白芷说完自个儿也忍不住笑了,说起来刘承祖和自己同年,她倒觉得人家是个孩子。
“还不是看着刘婶儿的面子嘛,女人活成这样实在不易,承祖又是她的心头肉,你以后莫再这样了,邻里邻居的……”白芷说起崔玉姬不免摇头。
刘家的酒肆开了近二十年了,不过就是个小酒铺子,门面不大,只有一个柜台,两张桌子,菜色也少得可怜,除了卤花生就是渍黄瓜,入秋的时候还能多上一道酸萝卜也就是了,可每日里来买酒的人儿实在不算少。
出苦大力的人们干了一天力气活儿,路过刘家酒肆的时候总要站在柜台那喝上一杯,不要下酒菜也不用坐,或靠着柜台,或蹲在门口,一口一口说说闹闹地抿完了那杯酒才懒洋洋地归家去。
刘家的酒酿得又醇又厚,虽说也是兑了水卖的,可看在价钱的份上倒也算得好酒,后劲儿又十足。这酿酒的手艺还是刘家的媳妇崔玉姬自娘家带来的,刘家原本养着几辆马车,和开酒馆的崔家倒也算得门当户对。
偏生等到彩礼收了,日子定了,连喜服都置办好了的时候,刘家的儿子赶车时摔下马去磕破了头,当场就死了。十七岁的崔玉姬莫名成了望门寡,比守寡更可怕的名头砍刀一样剁在了崔玉姬的头上,最后还是依着老规矩嫁了过来,和一只大公鸡拜了堂,没有和合酒,没有洞房花烛,守着刘家儿子的排位,守着婆婆过起了日子。
两个小脚女人哪里还做得了原来的营生,索性卖了车马,就着崔玉姬酿酒的手艺开了这小酒肆,一过就是十八年,崔玉姬选了一条比殉葬求得贞节牌坊还要艰难的路,守一辈子寡。白芷每每看见崔玉姬都觉得心里不好受,虽说自古这便是女人的命,除了认倒霉也没旁的办法,可白芷却总觉得恨得慌,偏又不知该恨谁。
无论四季,崔玉姬都是从头到脚的一身黑,再热的天儿,那高到耳朵根的领子也是系得严严实实的,袖子更是长到手背,每日里只在后厨忙活着,留老刘太太一个人坐在柜台处收着钱,除了对儿子还有个笑模样,对旁人连话都说不得几句。
“前几天我还看见刘承祖让人从街东的赌坊里打出来……”十一摇了摇头对白芷道。那小子好赌这事儿整条街的人都知道,每逢看见崔玉姬踩着小碎步快走的时候,就都知道,他儿子定是又让赌坊扣下了。
白芷听了这话,也只能是叹气,那孩子自小过继过来的时候,俊俏又乖巧,刘家的两个女人喜欢得不得了,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生生被惯坏了,原本性格就软弱,不知怎么染了赌,崔玉姬又不是个有主意的人,除了规劝别无他法,眼看着刘家的路越走越歪,却是谁也插不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