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刚到,便是农历五月初八,绣水街上好一阵敲打,场面不算大,却也不小,这年头送个凤冠霞帔也雇乐队的,除了彭家,还能有谁呢?
“来了、来了!”黄老板跟门口喊着。
眼看着六子挑着块红布,身后跟着一辆马车,郝叔跟在一边招呼着乐队卖力。
白老爷子一身的玄色锦缎滚边长衫,少见的腰间还挂了个玉葫芦的坠子,畅安堂的葫芦幡儿重新浆洗过,就连招牌都是擦了个一尘不染。
马车停下来,郝叔掀了帘子,从车里捧出一个箱子,径直送进了畅安堂里,不用问,这箱子里便是白芷出门子时穿的喜服并着要用的头面。
乡里乡亲无不咂舌,这年头办新式婚礼多省钱啊,这什么都按着旧礼儿的可是少见了,往日里虽知道瑞合时是大生意,可彭家人向来低调,倒也不觉得多有钱,今儿这送个喜服就这样吹吹打打的,不知道婚礼的时候得多大场面呢,听说彭家连戏台子都搭好了。
这一曲唢呐声,竟把整个绣水街都吹得兴奋了起来,无一不盼着农历六月初八,好让这喜气儿散散这些年的霾气。
白芷对着镜子坐在妆奁前,面前一枚信封,十一的笔迹,十一的地址。
身后床褥上摆着那套喜服,大红的缎面,柔亮耀眼,苏绣的百鸟朝凤纹样,下摆一色的枣红祥云纹,坠着同色的流苏穗子,衣襟的料子里加了金丝,甭说穿着,就是摆在那也能觉出耀眼来,就连露不出来的裙带上都绣满了福寿团纹。
绣鞋更是精致,鞋底入了香薰的格子,一阵阵的幽香飘出来,不甜腻也不熏人,吸进鼻子里,水莲一样清爽,鞋面上大红的绣球闪着金光,细看去,竟是用金线和红丝线搓在一起做成的,料想大婚之日这一套喜服穿上,再并着那套掐丝点翠的抹额,纵是比不得皇族贵气,却也算得富贵荣华了。
偏生白芷是一眼都没看,一双杏眼,只定定地落在那信封上,连屋里进了人,都没能察觉。
“芷儿是觉得自己太美了,都看呆了吗?”詹夫人说话的时候,白芷才醒过来,下意识抬起的手生生压了回去,这会儿子匆匆忙忙收起信封,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有猫腻吗。
“一时走神了,詹夫人说笑,孩子呢?”白芷扭身招呼着詹夫人坐下。
“往瑞合时玩儿去了,宋掌柜非要给这俩小猴子做套礼服,等你们大婚的时候穿,这一回来啊,可是让这些老人儿给惯坏了。”詹夫人随口答着,眼睛落在了喜服上。
“这衣服你可喜欢?”詹夫人说的明明是问句,可是却没有等白芷回话的意思,径直接着说了起来,“我出嫁的时候没有喜服,也没来得及胡思乱想,不都说姑娘出阁前都要胡想上一阵子吗?我还真是没体会到,睡醒了,套上件老式旗袍就上马走了,这一走,就是十年……”
詹夫人说到这顿了顿,扭头笑着问白芷:“告诉告诉我,你这心里是不是打着鼓呢?你说我那时候怎么就什么都没想呢?”
“也是来不及想,有时候路就只有一条,想不想都是要走的,也就不想了,人生那么长,该想的事儿太多,这时候就该省些脑子。”詹夫人照旧是没给白芷答话的工夫,可说完自己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说倒像是夸自己似的,芷儿可别笑话我。”
“哪能呢,詹夫人说的是,芷儿正慌神儿呢,家里也没个姨娘什么的教教我,突然要给人做媳妇儿了,可不正是心里打着鼓呢嘛。”白芷抿着笑回道。
俩人说了没几句,詹夫人怕孩子闹便走了,她这一走,白芷又是发了怔,“路就一条,想不想都是要走的”,这话,她明白。
金半仙儿提着酒来的时候,白老爷子刚送了冯裁缝走,老爷子嫁孙女,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连带着大眼儿都给做了身儿新褂子。
“先生,您说……”白芷瞧着金半仙一个人跟院子里的时候过了去。
“芷儿啊,我先问你。”金半仙却是没让白芷把话说出口。
“若是这有人病了,她病得不重,就是不睡觉,我却告诉你,她这病吃不得柏子仁,必须用蟾酥对着火麻才行,你怎么办?”金半仙儿这话问得奇怪。
柏子仁是安神的,可着蟾酥和火麻都是甘辛、气热的药,本来就不睡觉的病,再用上这个药,那不是要人命吗?
白芷歪着脑袋,好一会儿才道:“那我就把柏子仁换成长寿草,换成朱砂,不用就是了,可蟾酥和火麻却是无论如何用不得的。”
“你不给用?”金半仙又问。
白芷摇头。
“纵是我说她命里需得这么用才行呢?”金半仙再问。
“那也得结合着病症看。”白芷还是摇头。
金半仙儿抬手扯了颗才指甲大小的绿葡萄塞进嘴里,却是酸了一激灵。
“可见,你需得按着你的法子来,旁人说什么都是白说不是。”金半仙吐了葡萄皮,仍觉得满口酸涩。
“你刚想问什么了?”金半仙挑了挑眉头看向白芷。
白芷瞧着金半仙,嘟着嘴叹了口气,扭身走了。
“不问了,问了你也要说,反正你说什么我也是不听的。”白芷背对着金半仙摆了摆手,刚那一番话来来去去,白芷哪里还听不懂。
是啊,她想问的,金半仙都答了。
红妆带绾同心结,碧树花开并蒂莲。
六月初八这天的太阳,灿烂得恨不能把日后的夜都驱了散似的,连带着这百余年的青石板都泛了光。
白芷上了妆,带了头面,大红的喜服映得白老爷子红了眼眶。
“好、好、好。”白老爷子来来去去只是这么一个字儿,把白芷的眼泪也险些勾了出来。
打发了老爷子往前院迎客,又遣了喜娘去用早饭,白芷坐在妆奁前,这妆奁是要带去夫家的,里面的首饰早就换了新的,唯一的旧物大概就是那枚空信封了。
白芷细细地看着那“第二师第五团一营中校营长朱鹤严”的字样,嘴角不由一抹哂笑。
若不是这信,我只怕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白芷抬手划着了一根火柴。
信封烧的很快,白芷扬起手把燃了一半的信封扔出去的时候,喜服袖子落下,露出了一道银光。
闻着纸张烧尽的烟火味儿,白芷举着的手一直没有落下,那镯子在射进屋里的阳光下是那么亮,那么美,衬得皓腕如雪,衬得喜服似灼。
“新娘子,迎亲的队伍到街口了。”喜娘隔着门喊了一声。
“知道了。”白芷应着,摘下那银镯,塞进了墙角放被褥的柜子里。
是哪儿的,就该留在哪儿。
彭知礼骑着高头大马喜气洋洋地到白家时,白芷已是盖好了盖头,只等着喜娘把她背上花轿,新郎官原本不该这时候凑近的,可彭知礼还是径直到了白芷面前。
“你真好看。”彭知礼的声音温润爽朗。
白芷点了点头,嘴角挂了笑,虽然隔着盖头,彭知礼却好像见着了似的,也是堆满了笑。
“咱们回家。”彭知礼说着拉了拉白芷的手。
“嗯。”这一次白芷应了声,心里的暖比那灿阳还要炙上几分。
“哎呦我的新郎官哟,可不兴这么着急的啊,新娘子再美也得回家看啊,怎么还拉上手了?”喜娘甩着帕子把彭知礼推了开,众人的调笑声更是险些把房盖都掀了去……
一连许多年,绣水街上都还说着这门亲,末了无不道上一句:“好一段举案齐眉的喜事。”可也有多事的会续上一句“到底意难平”,却是无人信的,只当做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罢了,这样的世道里,这样的亲事,这样的排场,这样漂亮的人儿,还有什么可意难平的呢?说出去,菩萨都要怪罪的吧。
好像一个眨眼间,四五年就这么过去了,那青石板还是那些青石板,晒久了太阳便要反光,下多了雨便要积水,那绣水街上的老店,也还是那些老店,来来去去地换个牌子调个幌儿的,说到底这衣食住行的生意总还都在,不过是偶尔换个老板罢了。
战火枪炮的打得久了,也就不觉得稀奇了,谁来了、谁走了、谁又说了算了,日子总还是要过的,这一过,许又是不知多少个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