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的热风,吹得人汗流浃背,吹得人心烦气躁,却也吹来了一封家书。
送信的是个大兵,指明了要交给白芷,白芷捏着那封信,坐在院子里半个多时辰才抖着手拆了开,只看那信封上畅安堂几个字,她便知道,是十一的字。
白芷看完了信便顺手扔进了洗手盆里,信纸打了几个转儿,纸上的墨渍便糊了去,只等着字化了,纸碎了,她才连纸带水地泼在了地上。
白老爷子问谁的信,只道是定药的单子,让通天给扑水里了,老爷子骂了一顿通天,也就罢了。
吃罢了晚饭,上了闸板,直等着老爷子回了房,白芷这才捏着那空信封,坐在妆台边上发起了呆。
细指纤纤,却是不住的抖,一双杏眼泛着红,一遍遍看着那信上的地址。
十一因着父亲的关系,投去了蒋总司令那,被派往蒋桂战场,信里的话不多,却是都刻在了脑子里。
“……吾听这枪声,想汝若在身旁,该当如何?吾听这炮声,想汝若在身旁,该当如何?吾看这春泥,想汝若在身旁,该当如何?吾嗅这花香,想汝若在身旁,又是该当如何?分别数月,吾心空旷,参战于此,一为国,二为家,三为与汝重逢时,天地别样,盛世繁华……”
十一没说让她等他,十一也没提她的婚约,十一却是给她画了一张又圆又大的饼,白芷看着那信上的地址,眼泪止不住地落,提笔落诗:“折花枝,恨花枝,准拟花开人共卮,开时人去时。怕相思,已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
写罢却又扔下笔撕了个粉碎,瞧着那碎纸,呆了去。
静坐一夜,数次提笔都是放了下,直待到天亮前才起身,举着那信封在烛火上晃了几次,终还是没舍得燃了。
太阳照常地升,生意照常地做,白芷对着门口打哈欠的时候,刘家酒肆门口围了一圈儿的人,吓得白芷睡意全无,莫不是老刘太太出了事儿?
白芷挤进人群里,才算松了一口气,老刘太太正坐在门口的破凳子上,用那只好眼睛费力地瞧着人群中间跪着的一对父女。父亲四十岁上下,女儿不过十三四岁,俱是一身的褴褛,女儿脖后插着一根草,这年岁,卖儿卖女无甚稀奇,白芷从人群里退回来的时候,那父亲正哭得厉害,反倒是等着被卖的女儿一滴眼泪都没有。
“哎哎,有人领着姑娘走了哎!”何得仁把活计都拿到前厅来干,就是为着看看这热闹。
这样的日子里看个热闹,才会明白自家的日子还是好的,人就是这样,但凡觉得自己的日子比别人好上那么一点,便会喜上一阵子,纵是同样吃糠咽菜,也有的安慰自己,好歹没到卖孩子的地步,倒也不是恶,只是人性罢了。
“头把刀的可好儿哎!”安四爷迈着方步进来的时候,何得仁正想探头出去看看是谁买走了那姑娘。
“四爷您吉祥!”何得仁往屋里让了几步。
“四爷喝茶!”白芷倒了杯茶递过去,这才道:“烦四爷惦记着点,回头四夫人哪日在家,着人来喊我一声,我这有些小东西拿给她,年前我去的时候,就没见着。”白芷话说得客气,安四爷却是老脸一红。
生意场上,年前是收账的日子。
安府去年的参钱还没给畅安堂结,白芷一连跑了几次,管家都以夫人不在的借口给挡了去。
白芷的话刚说完就让何得仁岔开了去,面子台阶总还是要给人准备齐全了的。
“四爷从街上来,可看见对面那对儿了?”何得仁替安四爷重添了茶。
“嗯,看见了,人让胡大发领去了,说只要大子儿,不要钞票,胡大发给了两个大子儿就把人领走了,”安四爷抿了口茶,叹气道,“早年间万岁爷打发太监们出紫禁城还一人十个大子儿呢,那时候大子儿多值钱啊?”说完就摇头晃脑地起了身。
“我这还要往一品轩去谈点事儿,留步,留步。”安四爷冲何得仁摆了摆手,疾步走了。
“听黄老板说,最近他拿来当的东西都是些个小玩意儿了……还口口声声万岁爷呢……”何得仁送了安四爷出门,回来也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再大的骆驼也有倒的时候啊……”何得仁叹了口气,收拾了药材往后院去了。
安四爷自上次低买高卖的事儿穿帮之后,黄老板很是不待见他,连带着整个香河县的典当行都是通了气儿,以至于现在安府当东西,需得下人送过来,和早年间当铺老板亲自上门瞧货可是不一样了……
饭都吃不上的日子,卖个孩子是常事儿,卖了说不定还能有条活路,总不能一家子饿死在那破瓦寒窑里,本以为这事儿就此也就完了,哪想着第二天那揣着两块大洋的父亲就死了,钱自然也是没了。
出殡的板车从门口过的时候,白芷瞧了一眼。
那姑娘虽是一身的孝,可胡大发已是给她洗干净打扮了上,重孝的麻衣里还露着碎花的褂子,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走在车前面,眼睛看着地面,和昨天一个模样,脸上孩儿气还没去尽,却是板着张脸,一滴眼泪都没有。
说是出殡,其实不过就是卷了尸体用板车送去西大坟,着人找个空地埋了也就是了。
“胡大发心可够大的啊,就让这姑娘自己出来了?也不怕跑了?”何得仁瞧着那尸体身上裹着的草席,连连地摇头。
“换你你跑啊?”白老爷子一句话顶了回来,是啊,有吃有喝又有穿的,换你你跑啊?
“刘奶奶?”白芷这一声招呼,旁人才看见老刘太太惦着小脚过了来。
“这什么世道啊,不就两个大子儿吗,至于把人都杀了?瞧着这姑娘也是够可怜的,就连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这得是受过多大的苦啊……”老刘太太难得地走过街,和街坊说上几句闲话。
平头百姓再怎么看热闹,终归是没有恶意的,他们不过是舍不得看见自家的糟心事儿罢了,别人家的糟心事儿看得心上虽然不忍,总好过自家的。
彭家祖宅里两个孩子正闹着,詹夫人照旧地坐在院中的玉兰树下,手中一把小巧圆润的西施壶,玉兰开得正盛,大朵雪白的玉兰花映得人心上都干净了不少。
“姐。”彭知礼立在不远处的长廊下。
“今儿没去店里?”詹夫人抬起头,薄唇微抿,浅浅一笑。
“姐一点都没变,还和以前一样好看。”彭知礼也翘起了唇。
“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有些东西是一定要变的。”詹夫人摇了摇头,端起茶壶抿了一口。
“姐……”彭知礼照旧站在远处的长廊下,一步都没有靠近。
“这院子我有十年没回来了,这棵玉兰长得真好,”詹夫人抬手抚了抚一株玉兰花,又满面歉意地道,“早该回来的,三叔没的时候,我正怀着小久儿,后来又让战事耽搁了,你不要怪我。”
“我怎么会怪你呢,不会的,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彭知礼这句话说得詹夫人心上一抖。
一阵春风,玉兰飘落了几瓣儿,引得小久儿高兴地跳了起来,承佑一路追着护着,生怕摔了妹妹。
“他们俩真好啊。”彭知礼笑叹道。
詹夫人点了点头,“咱们彭家这一代单传,你偏生拖到而立之年才成亲,我瞧着芷儿是个好姑娘,日后孩子的教育上想必也是精心的,只是莫要娇惯了才好,若是只得了女孩,就是女孩承家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莫要走我的老路了,耽误了我,也耽误了你……”詹夫人的眼睛跟在孩子身上,话却是对彭知礼说的。
彭知礼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两个孩子跑累了,小久儿吵着吃糖糖,被六子媳妇带了下去,詹夫人靠在玉兰树上,单薄的身子像是融进了树干一般,一样的柔美,一样的干净。
“我去店里了。”彭知礼掸了掸什么都没有的衣襟,往院外去了。
“知礼。”詹夫人背对着彭知礼喊了一声,这一声喊得很轻,轻得像飘落在风中的花瓣。
彭知礼住了脚,他听见了的。
“这些年,你辛苦了。”詹夫人说完这句话,也不管彭知礼听没听见,已是起身往屋里去了。
好一会儿,彭知礼回过身的时候,只看见那把西施壶放在树下的凳子上,一如多年前一样。
詹夫人出阁前的闺名,无人知晓,瑞合时的人喊着表小姐,邻居们尊上一句表姑娘,更多的则是称上一句詹夫人。
据说詹夫人的先生是军中要员,需得晚些才能从南京过来,香河县的老人儿们有时候也会聚在一起议论上一阵子,“这詹夫人瞧着面晃儿”一类的闲话,有熟人听见了大都会回上一句“亲戚连相呗”,也就是了。这样的对话来来复复地说,一直没什么新词儿,却也是一直没停过。
(作者注:彭知礼与詹夫人的相关故事详见中篇《瑞合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