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的露台上种着鲜药材,这会儿天还早,枝芽仍嫩,微微泛绿,白芷千宝贝万宝贝地种了一垄大青叶,眼见着倒了小一半,靠近边上的几棵更是糟糕,好容易长出的那一点嫩芽全都折倒碎了一地。
一只通体全白,只两眼正中一撮黑毛的大猫正蹲坐在角落,一脸炸毛地死盯着眼前举着鞋底要抽的何得仁,弓背,立眼,呲牙,连爪尖都立了起来,反倒唬得何得仁不敢上前。
“通天!”白芷恨恨地叫着。
那猫看了一眼白芷,喵喵地叫着伸直了身子,眼神也不再凶狠,转眼就伏在地上,一脸无辜地舔起了爪子。
“早晚我种点断肠草毒死你这猫崽子!”何得仁恨恨地把鞋穿上。
“通天,你又把鱼骨头埋在这儿,活该你挨揍。”白芷语气里尽是无奈,这猫儿脾气倔得很,是隔壁卦馆的金半仙一年前替人看阴宅的时候自郊外捡回来的,还是个小奶猫的时候就一副倔脾气,谁都不许靠近,喂了食也不肯好好吃,只是叼到没人的地方藏起来,白天里整日整日的不见影子,到了夜晚才出来满院子溜达。
后来大了就时常沿着房顶跑到药铺的二楼来,有一次打翻了何得仁晒的药,挨了好一顿打,自此算是和何得仁结了仇,什么时候见着了都是呲牙瞪眼的,好在对白芷还算温和。
一双眼珠橙黄橙黄的,到了晚上亮得跟灯笼似的,看得久了似是还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那橙黄的眼珠里飘啊飘的,恍若离了人世一般,再加上一撮黑毛长得跟个眼睛一般大小,猛一看还以为这猫儿长着三只眼,金半仙便给起了名,唤作“通天”。
白芷抱着通天站在金半仙的卦馆门口时,只看见一角长裙隐在桌旁,淡青色的缎子上绣着点点朱梅,裙下露出一双绣金阳花缎子鞋的三寸金莲,看见这双鞋,白芷连忙止了脚步,转身向斜对面的干果摊子走去。
金半仙年纪不过四十几岁,整日里一身青灰色的道袍,头发在头顶挽了个缵儿,用一根竹簪子别着,几年前来到这绣水街上,也没人知道他到底是真道士还是假仙家,卜卦测字是不是灵验不说,就凭着那一副看破红尘、哀悯众生的姿态,加上时不时说上几句似是而非的天机之语,这生意倒也很是不错。
金半仙仙风道骨,他那卦馆也非同一般,门外一无招牌,二无楹联,只一个大大的“卜”字幡儿挂在门口,每日里辰时开门,过了午时便要关门,甭管是达官贵人,还是熟人亲友,说破天也难求得他午时之后开门卜卦,只一个人例外,这个人便是绢花巷里如意坊的姑娘,唤作宋梅儿。
宋梅儿不大识字,天桥上的卦摊都兼着代写书信,恰逢路过卦馆的时候有封信想请人读,便进了去,正是午时刚过的钟点,金半仙正欲关门,不知怎的,向来按规矩行事的他竟然破了例,不止读了信,还替宋梅儿写了回信,这一写就写了三年多。
宋梅儿弱柳扶风一般摇着腰肢出来的时候,白芷正巧嗑完了一把瓜子,通天眯着一只眼趴在白芷怀里,一脸浑不在意的模样看着纤细腰肢的宋梅儿踩着金莲小脚一步一颤的身段和那张苍白如雪的漂亮脸蛋,睁着的那只橙黄色眼珠也闭了上。
“先生,你家的通天又跑我那露台上去了……”白芷抱着通天进来的时候,金半仙清瘦的脸上正带着一抹说不出的神情,那双清明的眼微微眯起看向宋梅儿远去的方向。
“定是你家的露台可通天啊,哈哈哈。”金半仙打着哈哈起身。
“你爷忙着呢?”金半仙拿起桌子上的零钱放进书柜上的一个天青釉梅纹将军罐里。
“做方子呢,您去吧,不耽误您俩喝酒,”白芷歪着头看着那将军罐应声,转而又问,“先生怎么把钱放将军罐里?多不吉利。”白芷问得犹疑,这将军罐自明朝开始就是用来装骨灰的物件儿,现在虽说不少人家都放着做起了摆设,可打开门的买卖家用这个来装钱,不免忌讳。
“这些钱是不花的。”金半仙看了眼那罐子,不再言语。
金半仙跟在白芷身后刚迈进药铺,后脚连门槛都还没过,就听见白老爷子直冲冲地说:“这个点儿才来?怎么着,你这神仙又入红尘了?”
金半仙倒也不恼,仍旧是一副散漫的样子,手里提着个餐篮,篮子里是卤好的花生和豆干,并着一斤二锅头。白老爷子自来就觉得金半仙对着一个妓女舍出情义是件蠢事,每每遇见总要说上几句,可每次也都在这酒香前忘了后话,转头便一脸笑意地拉着金半仙进了后院。
宋梅儿踩着阳光一步三晃地走着,朱梅长裙下时不时露出那双金莲小脚来,玉笋纤纤,步步生莲,引得路边等活儿的汉子看得眼珠子都要飞出来了。
“赌赌赌,看你输得光屁股的时候我还管你的,你死在那赌桌上老娘也不会多看一眼……”宋梅儿刚走到如意坊的大门口,就听见成婆子的叫骂声。
“你丫给老子闭嘴,少他妈在这咒我……”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甩门走了出来,是成婆子的姘头冯金宝。
宋梅儿皱着眉想折身往别处避避风头的时候,成婆子已经点着小脚一脸怒气地追了出来。
眼看着男人走远,一肚子火发不出了,转头便看见宋梅儿聘聘婷婷地站在门口,不由擎着烟袋杆冲宋梅儿就啐了一口,“呸!你还知道回来啊?”
宋梅儿瞥了一眼成婆子福了福身子,低头侧身想要走过的时候却被一把拉了住。
“一天天拿腔拿调、挑三拣四的,你当你还是那清吟小班里的清倌儿呢啊?跟我拿着架子呢是吧?”成婆子说着就在宋梅儿胳膊上掐了一把,她这一肚子的气总要有个出气儿的地方不是?
“我没有……”宋梅儿垂下头不敢挣扎,只嗫喏地说着。
她10岁学戏,13岁被拐走卖进了清吟小班做清倌,15岁卖红接客,20岁那年有了身子,孩子掉了之后,便被领家老板卖来了如意坊这种二等的“茶室”做姑娘。这种地方到底还是比“下处”和“窑子”里强,虽说日子过得不那么如意,可到底手头还能得上点零花钱,总比那下等妓院里连床都起不来的女人要好上太多。
“整日里一副活不起的模样这是给谁看的?你真以为你那个上海的小白脸还能回来娶你不成?还巴巴地拿着皮肉钱给人攒生活费,你以为自己是杜十娘啊?你有那百宝箱吗?你舍得你这贱命吗?”成婆子这话就像锥子一样戳进宋梅儿心头,引得那对青黛色的笼烟眉拧在了一起,眼底含了泪。
成婆子说得没错,那个人这半年来的信越来越短,除了要钱便什么也不提。
“这还说不得了呢,哭,哭,我这生意还没开张呢,你这是哭丧呢啊?”成婆子举起烟袋杆就抽,火星子落在宋梅儿脖颈处一阵火辣辣的疼。
“妈妈快别打了,梅儿以后不敢了,梅儿就是去请人写封信给家里人,没别的……”
“不敢?有个小白脸不成,还跟个算命的假道士不清不楚的,你有什么不敢的啊?看我打不死你!”宋梅儿的求饶声混着成婆子的叫骂在走廊里回荡着。
整个如意坊只一个大院,一条长廊上住着所有的姑娘,春暖花开的日子,又是正午日头最盛的时候,大多数房间都开着门,只垂着一条半厚不薄的帘子挡着春风,哪里会听不到,却是没有一个人肯出来说上一句,连看都不曾有人看上一眼。
畅安堂的后院里仍旧是一派春光美不胜收,酒香混着药香引得通天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又一圈,不肯离去。
半仙儿白老爷子举着酒杯,一双长入鬓角的银眉蹙在一起,一脸郑重地对着金半仙道。
金半仙倒也不说话,只挽着衣袖,一粒一粒地往嘴里剥着花生,还是那副悠闲散漫的样子。
“那个什么梅儿的,你离远一点吧,你说你平日里一天天都在天上飘着当你的半仙儿,这会儿怎么就扎进人家姑娘眼前做凡人了呢?唉……”老爷子说完一口干了杯里的酒,不免叹了口气。
他也明白,像半仙儿这样走南闯北见过几多世面的人是劝不住的,这年头谁能劝得住谁呢?大街上今儿还说过话的人,明儿许就让军队拉去当了兵,转天就来人报丧的事儿也不是一件两件了,能活着就算难得,谁还肯听劝呢?大家都想趁活着,把想做的做了。
金半仙照旧不说话,只是也跟着干了一杯酒,末了听见老爷子叹气,这才放下那酒盅,抬手捋了捋唇边的八字胡,咧嘴笑道:“你个老头子哪里来那许多闲话,我不过就是看人家姑娘可怜,帮着代写个书信,人家姑娘知道我的规矩,从来没说过要卜卦……”金半仙话说一半,就被白老爷子撇嘴的表情止了住,显然,白老爷子是不信的。
可金半仙这话却是真的。
恰逢乱世,大多的生意都萧条了下去,独求卜问卦的人多了起来,富贵的人想着永远富贵,便常来问卜,不过是为了听些吉利话解解闷儿;穷苦的人看不到明朝,便总来求卦,指着从他人嘴里听见那莫须有的盼头缓缓日子的苦。
这第二种人里来得最多的一个是那儿子被抓了壮丁的人家,再一个便是那娼门中人,一个是音信杳无,一个是身不由己,除了问问天意,别无他途。
可宋梅儿这几年里却从没请金半仙占过一次卦。
刚刚相识的那年春节,宋梅儿来请金半仙帮着写封信,研墨的空当儿,宋梅儿看着屋外的雪,嘴里喃喃着:“不知明年是个什么年。”
金半仙便惦着铜钱问宋梅儿要不要占上一卦看看明年如何,宋梅儿却定定地看着金半仙说:“我这样的人,这每一天都是我这后半辈子能过的最好的日子了,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这样的年景,日子只会越过越差,实在差得过不下去了,也就该死了,卜什么呢?”
便是这句话,引得金半仙心底震了几震,两年多过去,他仍旧忘不了宋梅儿说这话时的模样,软如绵,坚如铁。
“老爷子,您别不信,老道我不入你们那红尘。”金半仙仰头又是一杯。
白老爷子挑眼看了一眼,夹起一块豆干扔给桌子底下急得直转圈圈的通天,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有说话。
金半仙的这句话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