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半仙着青年进了屋,却是不动声色,一脸严肃地看着,直看得青年两腿打颤。
“贵姓啊?”金半仙终于开了口。
“啊,免贵,姓、姓许,名培林,香河人士,早年往上海求学,这才回来就遇上这事儿……”青年说着连连叹气。
金半仙听着,没有搭茬。
“这次回来是为、为一个远方亲戚料理后事……”青年的声音突然轻了许多。
啪!一只茶碗摔在了地上,吓得青年脸色一白。
“你不说实话,又来求我作甚?”金半仙话出严厉,双眼狠狠地盯在许培林身上。
“我、我没……”许培林连声音都颤了起来。
“你可知你身后一直跟着一位姑娘?一位衣裙上绣着梅花的姑娘……”金半仙的话晴天霹雳一般落在许培林头顶,刹那便瘫软在了地上。
“梅儿,在,在我身后?”许培林强打着精神问。
“她叫梅儿吗?她进不来这屋子。”金半仙似有若无地看了眼门外。
“梅儿姓、姓宋,是、是、是多年前的……朋友,有过一段情分……”许培林的眼泪又下了来,边说边从怀里抽出几张票子塞给金半仙。
金半仙冷冷看着许培林,那票子还不如白芷糊窗户用的金额大,又看他啰里啰嗦说了一堆,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就连是宋梅儿堕了凡俗,他一书生学子怕污了祖宗基业这种话都说了出来,卧在一旁玩着尾巴的通天都听得呲出了尖牙。
许培林口口声声嚷着是念着往日情分来为宋梅儿料理后事,可宋梅儿入土都快百天了,哪里用得着他来料理后事,金半仙想到此处,心底又是一声叹息,那样剔透的一位姑娘,怎么偏生让这样的人入了心?
“红尘真是叵测啊。”金半仙暗叹。
“这符纸睡前燃尽服下,可保你三天性命无忧。”金半仙甩了张黄纸给许培林。
“三天?那三天之后呢?”许培林追问。
“那就看你我是不是有缘了。”金半仙说音未落,许培林已经被他推了出去。
待到掌灯时分,金半仙仍旧一个人坐在卦馆里,不说也不动,屋里唯一的光亮便只剩下通天那对橙黄的猫眼……
许培林怀里揣着那枚符纸,一路打听着往绢花巷去,心里却是打起了鼓,一怕宋梅儿冤魂不散,二怕金半仙坑蒙拐骗。
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给那老道太多钱,不然可是亏大发了,正想着,已然是到了如意坊的门前。
不等他上前,早有姑娘迎了出来,许培林本就长得白净,再看那一身的西式衣服,怎么看怎么像留学归来的有钱公子哥,姑娘们争相地往前送,倒把许培林这份狐疑给扰散了。
许培林找了成婆子,只说着是来取宋梅儿的旧物做留念的,又塞了成婆子一卷子钞票,成婆子原本抽抽的核桃似的脸一看见钱就舒展了开,恨不能乐成一朵花。
“梅儿命好啊,碰见许先生这样重情重义的人,大老远的,还惦念着她,怎么她就这么命薄,没能等着你啊……”成婆子的脸比那舞台上的戏子变得还快,眨眼就甩着帕子哭了起来,“我那命苦的儿啊……这样好的先生,你怎么就没能多等等啊……”嘶哑的嗓子哭嚎起来当真是难听刺耳,许培林都忍不住撇过了头。
“梅儿最是惹人疼的,而今她没了,那屋子我却舍不得给别人,许先生来了便去看看吧……”成婆子挑着好听的说,那屋子哪里是她给留的,不过是众人觉得晦气不肯去住罢了。
许培林一脸悲痛地进了屋,傻呆呆坐在床边,直看得带路的姑娘都羡慕起宋梅儿遇到了有情人,哪想那姑娘刚关了门离去,许培林便四下翻了起来。
宋家有一间租屋在东郊,老早就破败了,宋家人丁单薄,宋梅儿的老母去世后,那租屋也就再无人打理,早先宋梅儿去信说要往上海生活时便提起要卖了这租屋凑路费,许培林这一次来,便是为了那租屋的房契,他知道宋梅儿的习惯,重要的东西必然都是贴身放的,许培林挨着床铺柜子四下翻找,终是在床下的暗格里翻出了一个木匣子。
许培林忍不住咧了嘴角,可打开却只是这些年两人往来的信件,看着那寸余厚的信纸,许培林一时怔了住,隐隐似是含了泪,可随即便又懊恼地把东西胡乱塞了回去,竟真的在床边呆坐了下来。
许培林几经翻找,仍旧找不到,索性打着睹物思人的幌子住了下来,成婆子只要有钱拿,哪里管得那许多,着人拿了新的被褥给送了去便回屋数钱了。
许培林翻了一夜,但凡是张纸他都要反反复复摸索几遍才算放心,可这屋里带字儿的纸,除了书信便是当票,甭说房契,连个铜钱都没有。
鸡鸣一遍的时候,许培林才裹着被子躺倒下去,手里攥着那符纸,想了又想,还是烧成灰吞了下去,这才叹了一句:“这被子真软。”然后睡了过去。
他哪里知道,那房契的确是在宋梅儿贴身的地方放着的,她把那房契缝在了自己的被子里,偏生那张被子在她病危的时候被白芷要去为她暖身子了,人死的时候便是裹在那被子里的,一个娼妓,死就死了,谁能为她擦身穿衣出殡守丧呢?那被子自然是一同卷着扔去了乱葬岗,这会儿早就在土坑里让蛆虫蛀光了。
许培林翻腾了一夜,连个铜钱都没找着,又气又急,早就忘了见鬼的事儿,睡前想起来的时候还暗骂假老道坑蒙拐骗,哪想着一觉醒来,就傻了眼……
鸡鸣三遍,天大亮,可许培林的四周却照旧的一片漆黑,身上的被子也没了,一阵一阵的风往衣服里钻,虽说不冷,却是吹得人心里发毛,伸出手摸了摸,哪里还有什么锦床棉被,落手处一把把荆棘柴火扎得手上尽是木刺。
“啊……”这一声惨叫喊出去,不光旁人吓了一跳,就连许培林自己也吓了一跳。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顺着声音跑进来一个人,许培林见着那人又是一声惨叫,也不管手里抓的是什么,一股脑地都扔了过去。
“哎呦,这是谁啊?快来人啊,给我抓起来……”老成婆子左挡右跳地怪叫着,脸上的粉抹得比刷墙还厚,大厚嘴唇红得渗人,高高的发髻上插满了簪花,猛地一开门,阳光打在身后,怎么看怎么像个纸扎人,许培林原本就心不在肝上,这回可是给吓了个坐实。
“成、成妈妈……”许培林好歹算反应了过来。
“哎哟,这不许先生吗?怎么上这来了啊?这是哪个碎嘴子胡说八道了吧?您别信那个,梅儿是我心肝上的女儿,我哪能把她抬这来等死呢?是她自己嚷着怕污了屋子,让人给送这来的,那帮小的们也是欠揍,就听了她的话了,怪我平日里太依着梅儿了,旁人只道是我的意思,您可别……”成婆子心里虚,生怕这许培林知道真相闹起来,便顺嘴胡诌地扯了起来。
“梅儿、梅儿死在这?”许培林原本糊涂的脑袋这会儿倒是听明白了,宋梅儿死在这柴房里!
许培林连滚带爬地闯进金半仙的卦馆时,隔壁的白老爷子正跟院子里训着十一,“你个小兔崽子,大白天的打瞌睡,年纪轻轻不学好,学喝大酒,我白家是养酒鬼的地方吗?今儿晚上你就别吃饭了,清清你那个酒泡了的胃,看什么看?呆鹅似的,还不赶紧把那半盆子药熬了去……”十一低着头,倒也不吭声,任凭白老爷子骂着奔了厨房。
“这个假老道也他妈混蛋玩意儿,拉着个孩子喝酒喝到五经半夜,耽误了熬药,看我不抽他丫的……”老爷子骂完十一又冲着金半仙的院子嚷了几句才算消气。
白芷也是看得叹气,这十一不知道是发了什么邪,自前几天起就时不时让那金半仙扯到一边嘀咕上一阵子,这回好,昨儿一晚上都没回来,跟金半仙那喝了一整夜的酒,回来的时候衣服上还挂着些个碎木屑,这俩人定是喝多了耍酒疯耍去了柴房。
甭说老爷子生气,她也是气得不行,这会儿更是越想越气,正巧通天晃悠到院子里蹭着十二晒太阳,白芷索性一把抄起瘫在地上的通天就往卦馆去了。
还没等白芷进卦馆,就听见一个男人的哭喊声,这哭声一喊八颤,杀猪一样,倒把白芷吓了住。
只听着那男人哭哭啼啼地说着什么,白芷却是越听眉头皱得越紧,通天趁着白芷胳膊松了劲儿,“喵呜”一声窜出去跑了,还不等白芷回头去追,就看见街口聚了一队警察,并着几个穿洋装的男人挨家挨户地敲门,吓得白芷连忙回了店里,嘱咐十一莫要往前面店里来。
何得仁揣着一卷子钞票等在柜台前,哪知那队人却是没进畅安堂,反倒去了对面的老刘太太家,刘家酒肆早就关了门,收税征兵的事儿也就绝了,可今儿也不知道这些警察是怎么了,不等何得仁想明白,就看他们自老刘太太家出来绕过畅安堂,奔了前面的鸿荣炒货。
“怎么着?二爷给衙门口打招呼了?”何得仁仰头看了看门口畅安堂的幡儿,一脸的莫名。
“没听知礼提过啊。”白老爷子也是奇怪,今儿这太阳可是打西边出来了。
“要不咱关门盘点吧,别是把咱们忘了,等想起来再回来……”何得仁探头看了看,那队人似乎并没有回头的意思。
“青天白日的,药铺哪能说盘点就盘点呢?让那抓药的人怎么办?再说这帮子四愣子,甭说盘点,就是盘龙卧虎也得给你凿开,没用,消停眯着吧,是水是火的,且看着吧。”白老爷子吹着胡子嗔道。
这日子已经够苦了,若是生病的时候再连药都吃不上,甭说人,就是这绣水街,只怕都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