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长盛街已经开始了最为热闹的时刻。
一酒肆阁楼上,老者静默于窗前。
“我们中计了。”老者突然说。
“啥?老头子,你瞎说什么呢?”雍染一个机灵急忙从床上蹦下来,“那什么燕易屠不是说好了今天跟我们会合的么?”
“不,燕易屠是一个狼顾的司长,他有着极大的情报网。”老者眯着双眼,瞧着着阁楼下方的熙熙攘攘,“我们需要他的帮助,但他却未必需要我们。”
“你想说什么?”
“我们所掌握的情报,也许已经被他知道了。”老者淡淡的说。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雍染急忙问。
“静观其变。”老者说,“先离开这,再去永安街走一遭。”
“还去那冤家地方干什么!”雍染举杯,饮下盏中酒液,咂摸着嘴。
“那里,也许会遇到熟悉的人。”老者说,“一条猛虎。”
“猛虎?”雍染顿住,若有所思。
永安街头,司空羲与古钥二人在这方偌大的天地里兜着圈子。
司空羲很熟悉这里,但他猜不透古钥究竟要去哪。他们已经在这里转了将近半个时辰。
“我说古钥大哥,我们这么兜着圈子,到底是要去哪?”
“你不是饿了么?”古钥笑笑,“当然是找吃饭的地方啊!”
“可是我们路过了多少家酒肆了,您还带着小的兜兜转转呢?”司空羲抱怨道。
“哈哈,你小子净跟我嘴贫。”古钥说,“这些酒肆我可担待不起!”
“那我们去哪?”司空羲偶一摸着肚皮,嘟哝着。
片刻,二人拐进一处巷子。
巷子里,并不是司空羲想象的那么陈旧且破败,相反,这里被人布置的层序分明。
司空羲一惊。
“这里是?”
“这里是我的下属开的一家客栈。”古钥指指巷子里一小栋阁楼,上面挂着个陈旧但干净的牌子。
“真是想不到这里还有客栈啊。”
“你小子进去了可休要多说,不然掌柜的可是要不高兴的。”说罢,古钥率先进入客栈。
从外看来,这阁楼的规模并不很大,但从内部来看,其内的置办格局使空隙做到了最大化。里面人并不很多,但非常安静。他们大多是当街的手艺人或是附属于永安街村子里的村民。掌柜的与一女子共同维持着这不大的客栈,倒也安逸。
“王大哥,给我和这小子来点吃食。”古钥熟络的靠在柜前,掏出几锭银子搁置在桌上。
“哟,古司长,您可却千万别这么叫我!我可受不起您这一声大哥啊!”被称为王大哥的掌柜,是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大汉。他大笑着搂过古钥,询问他近来的状况。
他的妻子在一旁轻轻的微笑,收起古钥给的几锭银子,便走向后厨,吩咐厨子置办一些酒食。
少顷,古钥拜别了大汉,便走向坐在角落里司空羲的对面。
“为什么这种中年大汉还叫你司长?难道以他的年龄,仍无法加入燕翎军么?”司空羲问。
“他是我的下属,叫王老五,今年大概也得三十四岁了。很平庸一个农家汉子,四个月前加入我那一司的。因为进来的晚,就算年龄再大,他也得叫我一声司长。”古钥慢慢的说,“武役的规矩是不容疏忽且怠慢的。至于为什么他无法加入燕翎军。则是因为他没有那种意向。他就是个普通汉子,媳妇孩子家里操办内务,自己挣些钱,便可以了。所以,他的职务仅仅是守卫南城门罢了。但他知识浅薄,大字不识,并不清楚参军便是要跟随赴至前线杀敌的。可当他知道了这件事,那也已经完了,守卫一职也还是我苦苦哀求而来的。”
“我知道这些平民的难处,知道他不想死的原因。所以我帮了他。”古钥淡淡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前些天他因工伤而回家养伤,我没有第一时间来看他。”古钥说,“所以今天凑着这次机会,来这里看望他。”
“你帮助他的后果,有想到么?”司空羲突然问。
“那些只是其次的问题。”古钥说。
他不等司空羲回答,便起身去接住厨子手中端着的饭食。
“吃吧,以后这里是要常来的。”古钥将饭食推向司空羲。
司空羲不动,他看着古钥,似是有话要说。
“帮助他的理由,不仅仅是因为恻隐之心吧?”司空羲问。
古钥愣住了,旋即一笑,“看来,要将一些事情瞒住你小子,还是有点难度的。”
“为什么?”他问。
“那些破事不说也罢。”
“说出来也许并无坏处。”
古钥只要了司空羲自己的饭食,他没有预留自己的,不过倒是被王老五送了一壶烧酒。
他撕去其上的红封,登时便热气缭绕的喷薄出来。他用酒盏接住酒浆,细抿一口,慢慢的将那炽热吞咽入肚。
“以前啊,我也是个纨绔子弟。”
他的酒量其实并不好,可仍然坚持要了那壶烧酒,他不能寒了下属的心。
“纨绔子弟,知道么?那可是无恶不作的代名词。”古钥悠悠的说,“就像那个程毕,以及你在公厨里遇到的种种人。”
“我的家族,说实在的,是武役以南烈逊区的第一大世家。算是酉矢商道上的无冕帝王。”古钥说,“我十五岁那年,跟随族中长辈来到这武役区做些商业上的交流。”
“我们双方在永安街第一大的酒楼里,商谈以后的合作意向。我是一个纨绔,这无人不知。”古钥轻轻叹了口气,“我当时才十五岁,可仅仅是十五岁年龄的我在青楼等风花雪月之地流连都是游刃有余。那天我想尝个新鲜,便想去青楼逛逛。可途中,我碰到了一个女子,不,准确说,是一名已及束发之年的姑娘。”
“我当时完全的被她吸引到了,不仅仅是因为她可人的身材。也许,更大的原因,是她那未经世事,浑身散发着清香的处子之身。我再挪不动半步,鼻子使劲的抽动着去闻她身上的清香,那香味,胜若幽兰。我呆呆的盯着她的眼睛、似是印了朱砂的嘴巴和那高挺且尚在发育的胸脯……以及,她楚楚动人颦蹙间随着步子颤动的双腿……”古钥忽的停住了,他怔怔的望着手中酒盏。
“后来呢?”司空羲大概已经猜到了后面的发展,可他还是愿意继续听下去。他起身拍拍古钥的肩膀。
古钥似是受到了惊吓,他猛地一颤,而后反应过来,歉意一笑。
“可怜的我只有着公子的仪态,却没有公子的作风。”古钥说,“我极为利落的让两名侍卫将她掳去了我的房间。当晚,她就成了我的女人。”
“看不出来,你这种看似冷冰冰的家伙,还有这么厉害的过往?”司空羲笑。
古钥又是一杯烧酒灌喉,没有理他,他接着说:“第二天早上醒来,我本想高兴的让那个小娘子成为我的妻室的。可眼前的一幕却让我丢了魂。她已经引颈自杀了。”
“她会哭会闹,我或多或少已经猜到了一些。”古钥说,“可我绝没有想到,她会寻死。这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在那个人满为患的酒楼里,我颓然倒在顶楼的黄花梨雕花木床上,呆呆的去看那女孩凄美的面庞,我把脸凑过去亲吻她的脸,一反前一晚对她的粗暴。我想,那个时候我大概从来都没有想过像我这样的人,还会因为一个死去的女孩而痛苦。事实上,此种未经世事之尤物,我那身为族长的老爹可以按我的意愿,要多少有多少。”
“可是我那时胸膛里却疼的撕心裂肺,我简直想跟随着她一起去死。可疼痛感却彻底震慑了我,使我知道死,可不是一个容易的想法。那需要承受的,不是我所想的那样容易……”古钥说,“我用嘴含住割破了的手指。这么点疼痛我都可以疼的满地打滚,那究竟,死得多疼呢?”
“侍卫发现了躺倒在我身边像朵凋零的花一般的她,便告诉了我叔父。我叔父他听说后,并没有在意。他动用了权势,便把这件事压了下去。那个女孩的尸体,以一个自寻短见的荒唐理由,被扔在了男人面前。”古钥顿住。
“那个男人,就是王老五。”古钥说,“我看着他蹲伏在女孩尸体面前嚎啕大哭,简直是要将血都要呕出来的那种痛苦。他的妻子很美,这也难怪女儿如此的尤物。他的妻子静静的站在他的身旁,痴傻了一般,颤抖着身子一句话也说不出。”
“从那一刻起,我便失去了作为人的资格。”古钥低低的嘶吼,仿佛在叙说自己数不完的罪状,“我断绝了与家族的一切联系。家族也很乐意如此,我仅仅是一个纨绔,并没有商业上的才略,所以我就是枚弃子。”
“我茫然于偌大的永安街,像只无头苍蝇。”古钥说,“是燕翎爵吕骜总都督见我可怜,便让我参入守卫军,以至于不让我饿死。”
“后来我想……”他说,“如此顺利的成为一个司长,我那老爹估计也没少帮忙。”
“直到最后,我都没有可能去摆脱他。”
古钥一杯接一杯的饮下那烧酒。滚烫的辣直逼他的灵魂,他的身子一阵阵的起伏抽搐,他的脸热的通红,双眼肿的像是灯笼。他终是瘫倒在了桌上,还未饮尽的杯盏晃荡着倒在上面,温热的烧酒慢慢顺着木桌流淌而下,他反复用仍有余力的手指敲响木桌,喃喃的呓语。
“我……我有家族的人帮,可他……可他呢……”他说,“他……没有啊……”
司空羲怔住,他看到了古钥手上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