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吉十七年十一月初七,秦源刚回到府上,迎上来的管家秦纲便低声说,诸城来人了。
诸城?秦源心里一惊,兄弟秦淮的产业已经被乱民分尽,自己的产业追回一些,但都是些不相干的佃农在经营,在诸城哪里还有什么亲近分支,难道是密州乱军来寻麻烦?
秦源阴沉着脸来到偏厅,一进门就看到一个面熟的汉子穿着普通的厢军服饰。
汉子见到秦源进来,连忙跪倒在地,“大伯在上,受小侄一拜!”
秦源不动声色细细打量着眼前熟悉的身形和长相,突然灵机一动,冲管家秦纲说道,“少爷可在府上?唤他过来。”
秦源也没有让汉子起来,仍然阴沉着脸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
汉子显得胸有成竹,跪直着身子直视着秦源,却没有一丝畏惧。
正在秦源纳闷此汉子与哪位故人相似之时,秦求闪了进来。
“爹爹,你唤我何事?咦!秦胜?你这泼才怎么在这里?还穿着配军的衣服。”
汉子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但仍然克制着回道,“见过公子。”
秦源听到秦胜这个名字,便想了起来,几年前诸城秦家庄来了个佃户,他的儿子名叫秦胜,陪着秦求耀武扬威,没少干坏事。可是,这大伯从何而来,若是刁民胡乱攀交,少不了扒了他的皮,难道以为当了相爷便不敢杀人了?
秦源冷哼了一声,“说说吧,怎么回事儿!”
秦胜看了一眼旁边的秦求和秦纲,却没有说话。
“哼!装神弄鬼,求儿和秦管家是何等人,你有何事还需隐瞒?”
“秦胜!胆敢戏耍于我,看我不抽你!”秦求说着便要出门去寻马鞭。
“休要胡闹!”秦源喝止了秦求,冷声道,“再给你这竖子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
秦胜听出来秦源言语中的杀意,只好无奈地说,“家母喜儿,小侄生于仁德二十二年七月。”
秦源一愣,不知道秦胜此言何意,秦纲闻言却大吃一惊,细细地打量了秦胜一番,然后走上前来,在秦源的耳边轻声言语了几句。
“你就是那个被二叔赶出去的丫鬟生的贼种啊!”秦求恍然大悟,兴高采烈地喊道。
秦胜听到秦求辱及母亲,哪里还能忍,站起身来,怒目而视。
“秦胜,事关重大,你可有什么凭证?!”
“大伯,小侄来此,无心攀缘富贵,实有紧急军情要回禀,事关我秦家身家性命,还请大伯摈退左右。”
秦源听秦胜说得严重,虽丝毫不信一个小小的厢军能有什么紧急军情,但还是冲秦纲点点头。
秦纲瞪了秦胜一眼,便挥手将伺候的丫鬟下人轰了出去,然后带着气愤不已的秦求退出偏厅。秦纲带上厅门后,耳朵就附在门缝上想要听到什么动静,万一秦胜有什么不轨,便推门进去制服。
秦胜回头看了一眼,见秦纲在门口偷听,也不介意,压低声音道,“大伯,小侄知道光明匪教的教主是谁!”
秦源闻言大惊,失声道,“你说什么!”
秦纲听到老爷说话,便推门进来,却见秦源冲他摆摆手,连忙退出带上门,继续倾听,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此事非同小可,你果真知道匪首是哪个?”也不怪秦源失态,大周官军与光明圣教在四州干了一仗,只知道光明圣教出了几个所谓的天将狙杀己方大将,连沈括也只是与对方的所谓天官谈判,匪教天王、护法根本就没有露面,那匪教教主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连匪教内部一般教众也不知道具体名姓。
“大伯,那匪教教主对外称自己为蜀西南古月山出世的剑客张胜,但其实他正是天师道前小天师张天端,后来被钱塘沈家聘为东席。小侄曾在大相国寺随公子见过此人,断断不会看错。”
得知匪首是谁已是大功一件,如今又知得知该匪首与沈括有旧,岂非上天助我?秦源呼吸立即急促起来,饶是他自诩为宰相气度,一连遇到两件喜事,却让他幸福地喘不过气来,此时再看秦胜,果然从面目中看到与二弟有几分相象。
秦源压住欣喜,平静地说道,“贤侄,还不曾吃饭吧,吃完饭再详细讲来。另外,你的名字现在需要改改,一方面掩人耳目,另一方面却需要避开当今圣上之年号。胜此字,匪人可以用,但你如进身官场,便绝不可用。”
秦胜见秦源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心中大喜,“谢大伯提醒,还请大伯赐名。”
秦源想了想,“你这一辈应是木之辈,就叫秦林吧。”
秦源吩咐秦纲在后堂摆下家宴。让秦林换了一身绵缎衣服,带入后堂。刚进入后堂没一会儿,只见一年轻妇人款款而来,正是秦源于年前刚续弦的夫人于氏,秦源的正妻于前年因病去世,秦源便将那在后院深藏的苏商女子扶了正,让秦求一阵疯狂。秦求这两年也没有闲着,娶了一妻两妾,如今已有了两个子女,还有两个贴身伺候的丫鬟也珠胎暗结,只待身材发福,便禀明秦源纳为小妾。论起开板散叶来,秦源远远不如,秦源自十年前起便暗中寻访名师,都云其肾水有亏,已无法再有子嗣,所以秦源才对秦求多有宠惯,毕竟这是他这一支唯一的血脉。
秦林向秦夫人行了礼,也不敢仔细观看,只听得一声软腻入骨的声音传来,“你便是二叔的儿子,还好,苍天有眼,给二叔留下了血脉。”言罢,还用白玉般的酥手轻抚胸口。
秦林见了,心中起疑,但却见到秦源不仅未有嫌弃之意,反而有些享受此种作态。秦林不再多想,开口回道,“还望大伯、伯母垂怜,为我亡父、为我三个死去的弟弟报仇。”
“此事随后再说,再吃饭。”秦源随意应付了一句,便把秦林拉着坐在旁边。“秦纲,催一下公子。”
话音刚落,只听得后院中隐隐传来莺莺燕燕的女子声和婴儿的哭闹声。秦求这片刻工夫,又换了一身衣服,看到秦林已坐在父亲旁边自己常坐的位置,脸色便有些不对,他的三个妻妾也进来堂厅,与秦求一起给秦源与于氏行了礼。两个婴儿自有奶娘抱着,也不需入席,只让秦源逗弄了一会儿,便自行退到偏厅等候。
秦林在酒席上自是说些在禁军时的经历,说起自己刀山火海里拼命,也赚得了振威校尉的官身,后来在密州之战战败便退入山林,辗转了一年多才回到京城。言语中虽有不实之处,但带过几百兵丁,打过硬仗,杀过几十人,所带来的气质还是让人一眼便能看出来,几个年轻妇人的眼中便有些崇拜之意,暗想这兄公倒是雄伟,与秦求相比,倒象是孔雀与家巧儿。
秦源听闻秦林通晓武艺,也曾统领几百兵丁,心中畅快,便多饮了几杯,岁数终究不饶人,便有了醉意。秦林知今日已无法再言正事,便放宽了心思与秦源、秦求频频对饮。正在秦林酒酣耳热之时,秦求的一个举动,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只见秦求向于氏敬酒时,居然用手指轻勾于氏的手心,虽然口中称呼着姨娘,但面容中却是调笑之意,那于氏也没有恼怒,还是言笑晏晏。秦求那三个妻妾还有几个伺候的丫鬟都看在眼里,却没有任何惊讶的反应,显然是早就习惯了。只是秦林这个不知底细的外人,食不甘味、如坐针毡。
次日,等秦源上朝回来,秦林便将这两年的经历完完整整地叙述了一遍。
原来,秦林自今年年初被光明圣教东胜军主将李昊穹收为亲兵后,着实立了一番功劳。先是在为耽罗国星主扩建星城中,统率东胜军戊寅小队镇压了高丽、日本奴工的叛乱。继而随李昊穹前往高丽、日本沿海劫掠时,作战勇敢,亲自斩杀了十余个高丽、倭人武士,他所带领的两支小队捕获了高丽、日本奴工近千人,在李昊穹所有亲将中,居功为首。
星城扩建完成后不久,高丽调动了二百余艘战船、六万大军前来征讨耽罗,此时已成为东胜军东戊部副校的秦林,率领所部三百兵士,抵抗了高丽人二千人的攻击,以二百余人的代价,斩杀高丽校尉三人,士兵六百余人,成功地守住了星城外侧的一处防线,为全歼高丽士兵立下了大功。此战过后,高丽已无力讨伐耽罗,耽罗国正式独立。
论功行赏,秦林被任命为东胜军东癸部的部校,统领的兵丁也高达千余,成为光明圣教大周降军中升职最高的将领。光明圣教经此一战,也将俘获的三万余高丽士兵分散至各军,将每军的人数补充至一万两千人。虽然高丽士兵的数量已超过光明圣教士兵,但光明圣教士兵做战勇敢,统兵将领威武难当,被杀破胆的高丽士兵却不敢反抗,等他们缓过劲儿的时候,早被光明圣教的教义洗了脑,哪里还会想着背叛光明圣教,逃回本岛。
秦林也为圣教欣欣向荣的局面打动,甘心为圣教卖命,直到他受到了光明圣教圣主的接见。张天端的光明宫设宴款待有功将士,作为百名部尉之一的秦林也有幸得已召见。与其它受宠若惊的将士不同,秦林看到张天端的第一眼,就知道他的机会来了。来耽罗一年多来,秦林对大周与耽罗的情况也有了一些了解,在与教众的闲聊中,他得知光明圣教有渠道能得到来自大周最新的工艺技术,所以在工程施工、战斗组织与农业耕种方面,才能取得对高丽、耽罗等国的全面压制。起初秦林只是以为,这是圣主和天王、天将的手腕,将大周的能工巧匠掠夺而来,象抢夺高丽和日本的工匠那样,但见到圣主后,他的心中顿时翻起了惊涛骇浪。
这圣主不是旁人,正是当年在大相国寺,用一个眼神将秦求吓得尿了裤子,将秦二及自己这帮跟班吓得原地不敢动弹的张天端。当时秦求承受当众便溺的奇耻大辱,岂能甘心,动员各种关系打探这个神秘白衣男子的来历。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这白衣男子居然是名满天下的活神仙张天师的长子张天端,在争夺天师之位失败后不知所踪,岂料却在京城出现,并成了沈家的座上宾客,这个仇就被秦求暂时记下了。等过完年,秦林和父亲秦二保返回诸城,那个神仙一样的人物就渐渐地淡忘了。没想到这张天端居然化名张胜跑到耽罗国,担任了国师,并组织起了光明圣教,策划了大周四州的造反,而张天端那来自大周的工艺技术无疑是来自于钱塘沈家。沈塘沈家的工艺技术名满天下,四州造反原本就是因沈家技术变革带来的种棉与粮田之争引起的,天下农民无不对钱塘沈家又恨又爱。
待秦林把他的经历详详细细地讲完,秦源压抑住心中的狂喜,细细地问道,“耽罗国里有我大周最新的机械、农具?”
“没错的,大伯。这耽罗国有河流之地遍布了各种工坊,现在耽罗吃的粮米、穿的棉衣、用的农具、武器,全部是光明匪教工坊所制,小侄在禁军时曾见识过大周工坊的机械,但耽罗国的机械比我大周的机械还要复杂精巧,如果不是沈家通匪,光明匪教只是些武艺高强、擅长蛊惑人心之辈,岂能做此改进?”
“那也没有明确的证据啊!”秦源沉思道。
只凭沈括与光明匪教教主认识这一点,沈括便脱不了干系,但是官家待沈括甚厚,仅凭这一点,让沈括丢官容易,夺其性命却难。如果对沈括动手,便一点后路也不能给他留,否则以沈家的财力、声望,一旦翻过身来,自己便死无葬生之地。但如果沈括暗中支持匪教,就算沈括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连同沈披、沈冲都没有活路,甚至王安石、欧阳修、文彦博这些与沈括关系极佳之宰辅都会受到牵连,而自己在朝中的位置将稳如泰山。这可是改变朝局的大案,秦源不得不谨慎对待。
“大伯,造反这种事情,还需要什么明确的证据?有一点蛛丝马迹就能让沈家满门抄斩。”秦林不解道,他来寻秦源并非因秦源是顾念旧情之人,而是自持所掌握的信息足够让他飞黄腾达,秦源作为参知政事,只需举手之劳,便可让自己成为统率一支禁军的将军,统领千军万马与匪教斗、与北辽斗,才是他建功立业的归宿。可是秦源这轻飘飘一言,自己的功劳便微不足道了。
秦源看了秦林一眼,象是识破了后者的心思。“贤侄勿要着急,沈括身为当朝计相,牵连甚广,不动则已,一动就要如泰山压顶,让其无法脱身。贤侄立此大功,余自然计在心中,早则三月、迟则半年,待沈括通匪事毕,余自当向官家引荐,当下朝廷正值用人之计,以贤侄之才干必可领一军为我大周开疆拓土,为我秦家光宗耀祖。现在,贤侄仍需默默等候,莫走漏了半点消息。”
秦林得到了秦源的承诺,忙点头称是。现在秦林已将光明圣教得罪惨了,不说别人,他的顶头上司李昊穹此刻估计正暴跳如雷,等着擒住他,将其千刀万剐。就算秦源不说,他也会隐姓埋名,在秦府住下,等待风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