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括见到蔡挺过来敬酒,不敢怠慢,起身回道,“子政兄,西苑现有四千支火枪之中,便有一千是为秦凤路准备,这些枪支当然不足以装备禁军,朝廷与昌国正在加紧赶制,只要漕运、粮路畅通,到七月开战之前,必可装备五成以上。”
蔡挺表示感谢之后,忧心忡忡地说道“沈经略,这几日蔡某在西苑观禁军射击,火枪之物,论威力自然远胜于弓弩,用来对付西夏的铁鹞子、步跋子、泼喜军都可收获奇效,但装填缓慢乃是它的太忌,若用来防守,使用火枪的三段击可以做到连绵不绝,但若是用于攻城,同样会有较大的伤亡。此次我大周一改守势,大举进攻西夏军队,火枪自然是杀手锏,但沈经略一定要对未来的艰难战局早作准备。党项人民风彪悍,全民皆兵,若不把他们打痛、打怕,只怕会腹背受敌,没有几年也拿不下来,加上禁军兵员的损失,长途补给的消耗,便是这些年朝廷积攒下来的家当,也会消耗怠尽。”
“存中,依我看,不如狠狠地教训西夏一番,迫使其向朝廷求和,若西夏能恢复以前的藩属,存中便是我大周的头号功臣。”文彦博并不赞同与西夏全面开战,趁机建议道。
富弼也随声附和道,“西夏土地贫瘠,百姓困苦,我大周自有沃野千里,何需为些许利益冒极大之风险,如今,西夏国主驾崩没有两年,新主年幼,女主当政,正合行离间之计,使其皇族与权贵相争,我大周便可收渔翁之利。”
“存中,老夫认为收回几座被西夏占去的城池,与西夏和谈乃是利国利民之大事,兵者,凶矣,切不可盲目冒进。”司马光也建议道。
沈方见这些权贵们皆有和谈之意,颇觉无趣,便起身告罪,欲去其它酒席敬酒。
“方儿,文相、富相乃是你的证婚人,司马学士如今也是你的丈人,不如你代为父为各位尊长解读一下西夏情势。”
沈方笑道,“爹爹,我还是不要说为好。”
“为何?!”
“文相、富相、司马学士听了我的话会更加担心。”
沈括板起脸来训斥道,“让你讲,你就说,让各位尊长评点一下,不也是好事,况且,无论你说的怎样,是否采纳还是由为父来决定,你瞎操心什么?!”
沈方低头陪笑道,“爹爹说的对。”
此次沈府家宴,乃是庆贺沈方及章惇来到西京,关于沈方的传奇故事,因为过于离奇,西京的文士们倒没有几个人当真,多半认为是以讹传讹,多有夸张。至于沈方当朝附马的尊荣,一般人都会认为是官家对沈家的恩赏,沈方只是沾了有个当国公爷的老爹的光。如今看到主桌之上,沈方长身玉立,准备谈一下西夏的边事,所有人的眼光便集中在沈方之上。章惇、李格非、韩睿、金台、周侗等熟悉沈方的人知道,这将是沈方在西京政治舞台上最璀璨的亮相。
沈方见数十人望着自己,心中便涌起一阵豪迈之感,在座的这些人都是历史上的杰出人物,如今自己有机会在他们面前用崭新的世界观与他们进行思想上的碰撞,想一想都觉的有意义。
“自古以来,先有家,再有国。家以血脉相联,国以礼法约束。”沈方第一句话,就出人意料,明明让谈西夏形势,怎么扯到国家上面。
“但这里的国,有时只是一个城邦。筑起围墙能够抵御流民及野兽的侵袭,能够维持贵族的统治,让有能力的人可以享受上等人的利益而已。”
“国土的范围也仅有百里之地。随着物产日渐丰富,人们有足够的存粮进行长距离的流动,并使用了车辆、马匹等工具,国家之间便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碰撞,碰撞的结果便是逐渐形成大一统的国家,渐渐地统一了文字、车轨、语言、服饰。”
沈方正谈的兴起,被沈括打断,“方儿,说正题,无需扯这么远,各位尊长都是饱学之士,勿要班门弄斧。”
司马光却笑道,“存中,让方儿继续讲,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沈方轻咳一声继续道,“华夏民族就这么逐渐形成。其实,汉人之中有许多人的人种与炎黄部落的城邦不同。而同样,炎黄部落城邦的一些分支远离了华夏民族的主体,成为其它民族。所以,我想表达的是,只要认同相同的文化、拥有共同的信仰,穿着一样的服装,说一样的语言,便可以称为同一个民族。而国家在此时,只是不同利益群体之间进行权力分配的产物。自秦汉以来,儒者口中只有朝廷,没有国家。此乃舍本逐末之大谬也,圣人口中之社稷,言指国家而非朝廷。所以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语。”
“西夏人、辽人、朝鲜人、大理人都使用汉字,说汉话,穿汉族的服饰,他们也是华夏民族的一部分,理应成为同一个国家,而大周做为华夏民族大一统王朝的正宗,也理应将华夏文化泽被到这些化外之地。这些国家之外的其它国家,只要使用汉字、说汉话,穿汉服,认同华夏文化,也理应成为大周的一部分。”
所有人的心里都象遭遇重击一般,若站在与西夏、北辽对抗的角度,自然会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但若是站在华夏民族的角度,此时的纷争只是大一统国家的一个阶段,或许这个阶段会非常艰难,但也需要一步一步迎难而上。
沈方眼睛中露出自信的光芒,“西夏!乃是华夏民族通往西域的必经之路,西夏的西边有回鹘、黑汗、花刺子模、塞尔柱、古斯,凡我兵锋所向,虽万里亦将为王化乐土。”
文彦博、富弼、司马光等人不禁皱了眉头,但是更多的人因沈方之语而热血沸腾,那可是大唐、大汗曾经达到的疆域,大周能行吗?
“西夏!半年必克其功。昌国将为西军将士准备十万支火枪、弹药无数。对于西夏的战阵、坚城,我们的将士将有大周最新生产的大炮,只需几十门大炮齐射,便可将所有的坚城轰烂。西夏除了投降之外,只有覆灭一条路可走。”
“有人说,这是生灵涂炭,但我要说,死的只会是负隅顽抗的党项王族,对于西夏百姓,大周将会给他们带来更好的生活。以大周的财力,只要西夏百姓安份守己,按照朝廷的安排耕种、做差役,便会衣食无忧,便会有书读,有官做。大周要的不是奴隶,而是大周的百姓,而是我们的兄弟。”
“有人说,在占领的过程中,会有误解,会有反抗,那是因为被占领者没有看到绝对的实力,在见识到火枪、大炮的威力,及堆积如山的粮草之后,我相信,只要是明白人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如果还有蚍蜉撼树者,便是灰飞烟灭也死不足惜。”
“回到我刚才的话题,一个国家的疆域,和他的道路、驿站息息相关。畅通无阻的道路,会使朝廷的政令可以通达到国家的每一个角落,可以使国家的军队前往任何一个府城,有了水泥官道,大周才有可能真正地将所有占领区域统一起来,而不是统而不治,让占领区域成为国中之国。”
文彦博、富弼、司马光等人虽然主张和谈,但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沈方讲得既合情又合理,自古以来,大一统的国家都是这样的思路,只不过他们在占领了广阔的疆域后,由于不能更好的治理,慢慢地又走向了分裂,若是真按沈方所说,以文化来统一,用道路来延伸,虽然费时、费力,但必可成千秋功业。
“子矩所言,发人深省,文某执政多年,自愧弗如。”文彦博叹息道。
“子矩,十万支火枪若流失出去,朝廷如何把控?!若是边军将领依仗枪炮之力,据国自立,朝廷又有何解?”富弼提了一个所有朝臣都会想到的问题。
“这就看我爹爹的本事了,皆竟小子也不是统兵之才。”沈方笑道。
众人皆是哄笑,但是大多数人心里都浮起一个想法,若是沈家反了呢?!
“方儿,想法固然好,但一定要谨小慎微,考虑全面,勿要轻启战事,若战则求必胜。”司马光沉思道。
“刚才说了,领兵打仗是我爹爹的事儿,我只是为各位尊长提醒一二。”
关于沈方的国家论、民族论、速战论成为每个人热议的话题,不久之后,沈方之言会传到柴勐的耳朵里,界时他会有什么想法,便是沈方此刻也无暇顾及。
沈方在沈府家宴崭露头角,顿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人们很轻易地想起来传说中的故事,在交头结耳中,他们确认了几个事实,沈方果然把纯元子及昆仑七子杀死,沈方果然将当朝枢密使秦源的府第烧了个精光,沈方果然在琼楼宫外一掌击毙了官家爱妃的哥哥归宁侯,沈方果然是在昌国公主的协助下从西狱地牢中逃脱,而过了这么久,朝廷的海捕文书也未来到西京洛阳,显然是官家已将此事按下了。
对于沈方的表现,沈括也感到颇为吃惊,习以为常的反而是张天端、王寿光、章惇三人,沈方在与他们三人相处时,所描绘的场景更加雄伟,今天沈方的表现有一多半是表演给官家看的,毕竟要想取得西夏战事的胜利,没有柴勐与朝廷的支持,几乎不可能完成。
沈方在与主席的诸位尊长歉让一番之后,便来到次席,次席以蔡挺为首,接下来,便是河东南路、京兆府路、京西北路三路的安抚使,还有京西北路的内监使、制置使。余下两位坐着的乃是天下闻名的横渠先生张载和伊川先生程颐。
沈方对于这些官员并不在意,只是答应了给蔡挺尽快筹备火枪、火炮,为三路抚台、监台、制台提供一些昌国物资之外,便将注意力集中到张载和程颐之上。
张载笑道,“子矩,早前克之和我讲起,你在杭州创立了理气论,我还有些不相信,如今听了刚才一席话,果然只有子矩才有这样举重若轻的魄力。”
“说起来,也不是我一人独创,其中也有横渠先生的气本论和伊川先生的理学。”
程颐问道,“克之前些日子也没有讲清楚,今日子矩可否讲一下什么是理?”
“这里的理有四层含义。”
“其一,理是先于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的形而上者。理比气更根本,理先于气;同时,气有变化的能动性,理也不能离开气。万物各有其理,而万物之理终归一,这就是道或太极。”
“其二,理是事物的规律。规律需要有事物为载体,但却不依事物的存在而存在。比如音律、数学等,无论有没有宇宙万物,都存在于某一特定的所在,此所在没有空间、没有时间,乃是纯粹的理。所谓灵机一动、如有神助,便是接通了此处的理,得以窥见一斑。”
“其三,理是伦理道德的基本准则。理为太极,是天地万物之理的总体,太极只是一个理字。太极既包括万物之理,万物便可分别体现整个太极。这便是人人有一太极,物物有一太极。每一个人和物都以抽象的理作为它存在的根据,每一个人和物都具有完整的理,即理一分殊。这一点在佛家里面经常提到,人人皆有佛性,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便是明证。”
“其四,理在人身上就是人性。气是理气论体系中仅次于理的第二个范畴。它是形而下者,是有情、有状、有迹的;它具有凝聚、造作等特性。它是铸成万物的质料。天下万物都是理和质料相统一的产物。理和气的关系有主有次。理生气并寓于气中,理为主,为先,是第一性的,气为客,为后,属第二性。”
程颐点了点头,“子矩所言固然是理之特点,但某以为天下之物皆能穷,只是一理,一物之理即万物之理,格一物而知万物。只需诚心诚意,格物则可得天地之道。之后便可去除人欲,而存天理。”
沈方笑了起来,讲起午前在邵雍处谈及的痛苦的根本在于资源的匮乏及贪念。张载和程颐听了都不禁大呼可惜,后悔午前没有去近在咫尺的安乐窝,听沈方与安乐先生的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