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记得自己一直是往一个方向走的,绝不可能走错路再绕回来。
所以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雪地自己在移动,又把自己转回出发点,要么就是这些从一开始就是幻境,自己一开始就被迷惑了。
如果是这样,那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出云感觉他好像陷入了假象虚境的漩涡中,仿佛一切都是个圈套。
假如自己从开始就中了幻术,那刚才那一幕呢是幻境中的幻境吗?难道眼前的李恩和袁珏伤也是幻象?
他再次念起了《楞严咒》,咒语响起的时候面前一幕如同镜面一样出现裂痕,然后轰然碎裂,像被剥掉了皲裂的外壳,落在地上又变成了白雪,却紧接着又露出了另一幅幻境,一层接一层,好像无穷无尽。
这次他置身于推背图外的熊熊火海之中,袁捷封全身裹着火焰,好像是看守火山地狱的夜叉在朝自己走来。
出云念咒的声音越来越大,幻象再一次消失,又有新的幻象出现,这次又回到了难波宫,一英武男子立于高堂之上,正是孝德天皇,他身后如云的女子中站着刚才的清隽佳人,只是天皇众多宫妃中的一个。
天皇手握三支香正在拜祭天地,女子隔着很多人深情款款的仰望他的背影,神情无限落寞。
在香台旁站着个年轻的白面僧人,双手合十,满面虔诚的对天皇回礼,环顾四周不经意间与女子目光相接。
出云伸手按住狂跳不止的胸膛,那个白面小僧正是他的第九世,也是最后一世,那时他是受天皇邀请进宫讲经的高僧,年纪轻轻却悟性极高,不到三十就已经是赫赫有名的高僧了。
出云觉得胸口一紧,好像有什么埋藏已久的东西被唤醒,他曾经看着自己的尸体和那段回忆一起被焚烧殆尽,如今却好像又回来了,隔了几十年,那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停止诵经,眼前的人愈发清晰,好像触手可得,她低眉顺眼的样子柔弱的如同一朵飘落的樱花,看到出云的眼神后勉强一笑,眼下的泪痣却牵动了他的心绪,就是那一刻,那一个微笑,那一颗泪痣,注定了出云从此以后的命运。
堕入魔道,万劫不复。
“阿倍……”
出云心中低喃,阿倍是她的名字。
那时她并不受天皇宠爱,单单因为家室显赫才被封为嫔。
那次祭天仪式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再次相见是将近一年后的事情了,天皇请他进宫为新降生的皇子祈福,那一年间出云度日如年,费尽心力想要压制住心魔,好不容易初见成效却又付之一炬。
第二次见面恍如隔世。
正值春末,殿宇深深,后宫中的妃子宫女衣袂飘飘让人恍惚觉得置身花丛,阿倍清减了许多,仿佛一阵风都能轻易摧折,面带愁容还要强颜欢笑。
来到祈福的妃子寝宫,天皇抱着刚出生三日的小皇子喜不自胜,亲自赐名有间,宫里所有人都佯装欢喜,阿倍站在人群最后显得格格不入,宛如遗世独立的仙子。
出云假装在人群中扫视,只是为了多看她一眼,二人目光再次相接,她还是像上次一样礼貌的一笑回礼,出云却如遭雷击,那一刻他就知道这个女子注定是他的劫,一年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心魔无限生长,牢牢地把他困住了。
这是天劫,能渡他的人只有自己,但他却甘愿用八世修为换来一世沉沦。
祈福结束后天皇还举办了盛大的宴会,也邀请了出云,席间他一直心不在焉,目光有意无意的瞥向阿倍,她在众人酒酣耳热之际悄然离席,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出云愈发觉得心绪烦乱,竟然趁着无人注意也离席出去了。
出去以后看着面前的深宫才笑自己痴傻,这偌大的皇宫自己往哪里去寻?就算寻到了又能怎样?可是已经出来了索性就去醒醒酒,他循着偏僻小径散步,不知走了多久,身后岔路似乎有沉重的脚步的呼吸。
“大师怎么出来了?”
身后忽然传来女子的声音,听得他浑身酥麻,好像有微弱的雷电流遍全身,一下站住了。他慢慢转身,说话的人正是他一心想见的阿倍,她眼角的妆有些花了,泪痣染在一片红晕中,看得出云心头一软。
她身边跟着个十二三岁的女侍,双数绞着手帕,看着出云欲言又止。
“娘娘没事吧。”
“没事,有些想家了。”
阿倍看着一轮弯月,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出云分不清是眸光还是泪光,却比星星还要璀璨。
“娘娘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当然有了。”身边的女侍心直口快直接说出来,阿倍看了她一眼女侍刚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大师,我们先告辞了,您也快些回到宴席上吧,被陛下知道了可不好。”
说完带着女侍离开,出云看着她的背影,她走出几步后忽然浅浅回眸,出云心头一颤,站在原地愣了半天,最后傻傻的笑了,原来这就是情动。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就连之后的桥姬,也是因为和阿倍长得有几分相似,出云才愿意用珍贵的内丹救她一命,八世修为,终是抵不过一个微笑,一次回眸。
为了帮助阿倍获得天皇的宠爱,为了帮她稳固地位,出云绞尽了脑汁,还受到狐妖的蛊惑,对刚刚诞生皇子的妃子施下法术让她身染重病很快就暴毙而亡,天皇请他来做法事。也就是在这段时间,他经常出入皇宫才结识了天皇的宠臣——阴阳师月见里,但是只过了不到一年他就被人告发修炼邪术,被天皇赶出了皇城,在他离开的那天告发他的人也神秘失踪了。
出云趁着做法的机会告诉天皇此子的命格太硬,宫中只有阿倍的命格能够化解,他是脱身于物外的高僧,天皇自然相信他,于是孩子顺理成章的寄养在阿倍的身边,自此天皇经常去看皇子,出云又借用狐妖的媚术暗中施法蛊惑天皇,从此阿倍宠贯六宫,没有多久就被晋升为妃。
这些事本来都按照出云的预想发展,阿倍什么都不知道,但也许她知道,只是什么都不说。一开始出云也以为只要能经常看到她的笑容就已经很满足了,阿倍也把他当做贵人厚待有加,可是欲壑难填,人都是贪心的,一旦尝到了甜头,想要的就越来越多。
本来只是希望所爱之人能开心,后来就想要经常看到她,再后来只想完完全全地占有她。可她终究是天皇的妃子,日日伴在君王侧,后来连见一面都越来越难。
出家之人的善念全被抛诸脑后,被贪念冲昏头脑的出云竟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害死天皇,他用狐妖的妖术对天皇施法使他重病,日渐萎靡,皇后发现经常出入宫禁的出云有问题,亲自设局请来几十名阴阳师把他抓起来,就连阿倍知道他是暗害天皇的凶手后。看他的目光都带上了恨意。
他不怕那些阴阳师,也不怕被世人忌恨,但唯独怕阿倍含恨的目光,终于放弃抵抗束手就擒。
她爱的终究是那个从未在乎过她的男人。
最后他死在了阿倍的面前,至少肉体是这样的。
体内的内丹忽然开始颤抖,出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再看眼前,阿倍站在刑场高台上冷眼看着他,他躺在一块布满铁针同时被烧得通红的砧板上,下面还在不断烧火加温,出云身上皮肤被烫的脱皮焦黑,全身不剩一块完整的皮肤,被折磨的不成人形。
这种感觉太过真实,他甚至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滚烫的感觉,感受到自己的皮肤在灼烧开裂,他立刻看向自己的双手胳膊,皮肤竟然真的变得焦黑逐渐脱落,渐露白骨。
出云深吸一口气,取下一颗内丹捏在掌心,手掌缓缓握紧,数道佛光从指缝间射出,再一次击碎了幻象,刑场上所有人的皮肉也慢慢剥落。
阿倍的那颗泪痣是最后一块落下的。
幻境终于结束了,出云却一点没有觉得轻松,再次重温那个缠绕了自己几十年的噩梦,从未愈合的伤口又被狠狠的剜了一刀,还撒上了致命的毒药,出云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他凄然抬头,面前却又是李恩和袁珏伤。
他再一次回到了原地。
“珏伤,珏伤,快醒醒。”
李恩急切的摇晃袁珏伤的肩膀,他躺在李恩怀里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只觉得耳下的伤疤还在疼,伸手去摸却发现伤疤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块光洁平整的皮肤。
“怎么回事?这是哪儿?”
他心中满是疑惑,从李恩怀中坐起,一眼就看到出云颓然的跪在自己不远处,神情悲怆,面容沧桑,仿佛一夕老去。
“小心,他不知道怎么了,刚才竟然自己毁了一颗舍利,你也一下子晕倒了,让我看看你的伤。”
袁珏伤侧过脸,李恩也看到伤疤不见了,伸手触上那块皮肤,从耳下一直滑到锁骨处,一点滞涩都没有,完全看不出曾经受过伤。
“可能跟刚才那颗舍利有关系。”
出云缓缓站起,看着他们舒了一口气,身边是还未落尽的雪花,他站在雪地里表情再次变得悲悯,好像一尊宝相庄严的菩萨神像,只是那悲悯的神情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微笑,那一刹那李恩竟然觉得是武三思在笑。
“看来你们还有用。”
“什么意思?”
虽然他面带微笑,语气轻松,但二人却都提高了警惕。
“你们知道我刚才去哪儿了吗?”
“你根本没有离开过。”
“果然是这样啊。”出云轻笑,果然和自己猜的一样,他眼神扫过袁珏伤和李恩,继续道,“这里是无边的幻境,凭一己之力是难以突破的。”
“幻境?什么幻境?”
出云沉声道,“恐惧。”
李恩讪笑两声,戏谑道,“你们出家人不应该无欲无求吗?既然无欲则刚,你又何来的恐惧?”
出云饶有兴趣的打量李恩,忽而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问道,“施主此言差矣,难道你就没有点欲念吗?”
“你不是高僧吗?”
出云摇头轻笑,“那你们要不要合作?”
思衬之时,袁珏伤拉住李恩的手,柔声道,“袁捷封已经死了,我们的仇都已经报了,何必再帮他?”
确是如此,李家的仇报了,袁珏伤的仇也报了,只是两家现在都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了。
命运就像一个圈,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与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顺其自然,这样能省掉多少不必要的祸端?能挽救多少枉死性命?
“施主确定要这样吗?”
二人对视一眼,目光坚定,没有丝毫犹豫,转过头一起对出云说,“确定。”
“那你们能确定袁捷封死了吗?”
“你什么意思?”李恩再次激动起来,往前走了一步,袁珏伤拉住她的手。
“别中了他的计,他比我们还先进来,怎么可能知道袁捷封的死活?”
闻言出云神色一凛,看向李恩,“那你也不想让他活了吗?”
忽然白光乍现,手边又一颗舍利飞出不偏不倚击中袁珏伤那道已经消失的伤疤,耳下皮肉开始蠕动,从里面重新冒出深色的粗糙皮肤,那道丑陋的疤痕再次出现,袁珏伤眼中重新蒙上阴霾,身子一怔直挺挺的倒下。
“你以为那深入骨髓,侵蚀掉血脉的煞气真的那么容易能化解吗?那可是成千上万惨死之人的怨气啊,以前能解百毒的水行之力也许还能救他,现在能救他的就只剩下万年神力和我了,要不要合作,你自己选。”
“你……”
李恩气的说不出话来。
“只要你答应合作,我现在就让他醒过来。”
李恩咬住嘴唇,良久才缓缓开口,“好吧。”
出云捻着最后一颗舍利在手中微笑,不消片刻舍利在手中消失了,化进血肉里与武三思的肉体融为一体,最后顺着血液被内丹吸收,这样不仅可以保住这颗舍利,也可以延缓肉身衰竭的时间。
他轻念咒决,袁珏伤缓缓睁开双眼,但双目无神,眼上的阴霾还在,李恩叫了两声还是没有反应。
“怎么回事?”
“我只说让他醒过来又没说让他恢复正常,放心,等我们得到了神力我会救他的,走吧。”
袁珏伤听到他的话立刻站起来,紧紧跟在出云身后,出云却让他走在前面,李恩也追上去站在旁边,不时看一眼袁珏伤,他却始终没有反应。
“我们去哪儿?”
“随心随性,你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什么意思?”
“你们的血能开启推背图,说明你们和推背图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它一定会指引你们寻找到神力的。”
“要是找不到呢?”
“找不到?那你就看着他死吧,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了,我在来长安之前还用武三思的身份做了一件事,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李恩咽了一下口水,看着出云翘起的坏笑心里知道大事不好,沉声问道,“什么事?”
“我去了趟皇宫,对你们的皇帝,也就是武三思姑母使了点法术,她现在已经病入膏肓了,她大概还剩三天的时间,我要是出不去她也死定了,我记得当年就是她亲自下令处死你们全家的,就当我提前送你的谢礼了。”
李恩的太阳穴青筋跳动,眼角抽搐。
是夜,洛阳城内夜色迷蒙,晚风习习。
皇城内迎仙宫外跪了一排太医在夜风中颤栗,夏夜的风一点都不冷,甚至还带着白天盛暑残留下的令人窒息的余热,不过这些太医们却感受不到一点热气,全都万念俱灰,如坠冰窖。
宫女太监们脚步匆匆,在武皇居住的集仙殿中端着药材进进出出,集仙殿只留了一个小的偏门,其余门窗紧闭,殿内挂满了厚重纱幔,宫女太监们在其间穿梭,好像身处云山雾海,隐身于重重幔帐后的武皇躺在巨大的龙床上,裹着好几床被子却还在不断冒冷汗,印堂发黑,嘴唇发青。
不过即便如此她却还是镇定自若,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子浑然天成的雍容,虽然已过古稀之年但保养得非常好,看起来不过四十多岁,而且经历世事后比年轻时褪去了妩媚,多添了几分自如的气度。
在武皇床边站着个高大的太监,是最受宠的大太监高力士,他忧心忡忡的低头看着武皇,这时有个宫女用托盘端着一碗药来到床前跪下,深褐色的液体在明澈如冰的青瓷碗里摇晃,宫女看了一眼身侧,在他旁边跪着的是太医院的太医令之一,也是医术最高的太医,深受武皇信任,在他身后还跪着几个有资历的老太医。
沈太医对宫女点了点头,宫女舀出一勺药放到武皇嘴边,她却一伸手打翻了汤匙,深褐色的药洒在床边,宫女赶紧跪倒扣首,抖如筛糠,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喝这些药有什么用!要你们太医有什么用!”
高力士用脚撞了一下宫女,宫女立刻退到一边,太医令上前伸手按住武后光洁的玉臂,手指轻颤,愁眉深锁,半晌不敢说话。
“怎么样了?”
他伏身在地,显得畏畏缩缩,声音颤抖,“陛,陛下恕罪,臣,臣还是查不出。”
他感觉到头顶一股凉意,在地上打了个激灵,又立刻改口道,“是,是中毒,所有症状都是中毒的迹象。”
“是什么毒?”
“臣才疏学浅,暂时、暂时查不出来。”
“确定是中毒,不是被人下了厌胜之术吗?”
“确实是中毒的迹象。”
其实太医令并不能确定,但是武皇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所以他不能继续含糊其辞下去。
“朕是如何中毒的查出来了吗?”
高力士也一下子跪倒,以膝当脚来到床前,不断自己的扇耳光,啪啪的声音在集仙殿里回荡,高力士脸颊通红对着武皇声泪俱下,“都是奴才没用,没及时发现御厨房里有个居心不良的太监,记恨陛下上个月打了他几十板子,竟然调配出毒药来暗害陛下,都是奴才的错,都是奴才的错。”
他尖利的嗓音听来分外刺耳。
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高力士觉得眼前冒金光,但手上不能停,武皇看着他并没有阻止的意思,虽然病体沉重,但看着他的眼神仍能穿透人心,高力士有些心虚,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嘴角已经有鲜血渗出。
武皇看着他轻声问道,“是吗?”
一旁的太医令来了精神,立刻附和道,“高公公,既然已经找到了罪魁祸首不就有解药了,不然找到毒药也行,我们太医院也能据此制出解药。”
高力士打了个突,赶紧在地上扣首。
“是奴才没用,没看住那个小太监被他投井自尽了。”
“那公公有没有搜出毒药?”
高力士含泪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他的住所,御厨房,还有和他相熟的奴才全都查了个遍,什么都没有。”
沈太医燃起的希望再一次落下,瘫倒下来。
“那国师找到了吗?”
“国师大人也下落不明,已经失踪了一天一夜。”
武后神情愈发阴郁。
“废物!朕要你们有什么用?”
高力士稍微松了口气,看来小太监的事是蒙混过去了,可是武皇的下一句话又一下把他拉进了深渊。
“要是找不到解救之法,那你们就全都给朕陪葬吧。”
说完集仙殿内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不知所措,没人敢动。
过了很久武皇沉沉睡去,一干人才等退出寝殿,只留几个伺候的人,高力士一走出就有小太监紧步上前给他使眼色,他把小太监叫到一边。
“查出梁王大人的下落了吗?”他低声问,其实他早就查出来在武皇病发当晚梁王武三思来过,察觉到他可能和这件事有关,但武皇甚是宠爱这个侄子,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这种话断然不能传到皇上耳朵里,所以他才暗自派人去调查武三思。
小太监点点头,“梁王离开皇宫后去了长安。”
“长安?长安哪里?”
小太监四周看了看,神情讳莫如深,声音又压低了一些,“长安妖市。”
“妖市!”
“对,听闻国师大人也去了妖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