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五,刚到五点,高玲就在风吹竹林沙沙嗱的声音中醒来,听到妈妈嘱咐爸爸的声音,“你多穿点,外面风号号的。冷得很。”
“已经是冬月了,肯定冷,我们这里本身又更冷些。山区嘛!”
爸爸笑微微地回话,在装行李。行李是一个麻布袋,妈妈用缝纫机踩的,双层,还连着两根带子,可以提,可以背。
爸爸已经吃过了早饭,马上就要出门做早班车,到市里又转火车,下了火车,又坐汽车或者时间合适了,可以搭到军区的采购车。
“啊…”高玲出声跟爸爸打招呼,她出门送别,是不可能的。这个时候,天可能还没有麻麻亮。小婴儿,大人不会让出去见风。
“哦,小七娃醒了!”爸爸撩开麻布蚊帐,瞧了瞧,见到小女儿的笑脸,不由地也笑了,与小女儿告别,“爸爸要去赶车车了哟,你在家里头要乖乖地,不要吵哈!”
“来,让我喂她。几下子喂饱了好送你去坐车。”妈妈轻轻推爸爸让开,抱起高玲吃奶。
不然,妈妈送完爸爸再回来,高玲会饿得慌。
几下子,高玲吃饱了,妈妈又放下小女儿在床上,他们走了,阿婆会给小七娃儿洗屁股。
“好了,走吧。不要迟了,车子不等人,只有人等车子。”妈妈提上爸爸的一个麻布口袋,装背篓里,背背上方便。
虽然,从家到车站不是很远,出门爬个坡,上公路,走几分钟到场头,走到场尾,就是车站。
但是,农村人习惯了走哪里都背个背篓。送了丈夫,如果供销社开门了,顺便买点东西回家。如果路边有根树枝,也会顺手捡回家,有棵兔草,也顺手扯回来。
车子从场尾往那边走,三个小时左右才能到市里。因为这边的公路不是太好,只是碎石子路,车子开得慢。不敢开快。
“来,这三个鸡蛋和两个粑粑给他装上,让长明在火车上吃,或是下了火车吃。赶八九个小时的火车,下车,人肯定饿了。”阿婆吩咐二伯将水煮鸡蛋和玉米饼子给爸爸装在单肩的帆布小包里。
那个黄绿黄绿有红色的五角星的小布包,这时的高玲(林野)都见过,昨晚,小六姐姐还拿来在床上背着蹦跳了一会儿。
二伯也要一起送爸爸去坐车,打个手电筒,帮忙照路。高玲的记忆里,二伯和爸爸的感情一直很好,后来,即使出了许多事情,他们也一直都互相牵挂,想念对方。一生都互相扶持。
爸爸拿三十块钱补助,也会给二伯一半。哪怕妈妈为此吵闹,爸爸都坚持,也唯有在这一件事上始终坚持。
老了以后,爸爸那时有了更多补助,儿女又给一些,也是年年给二伯一些现钱,方便他打酒喝,买些好的吃。
二伯那个时候也有点钱了,二堂姐条件好些,会给他,高玲也给,可他担忧大堂哥老了艰难,没有依靠,所以一直很俭省。
大堂哥因为残了,一生没有娶妻,更没有儿女。不过,高玲出意外走的时候,知道大堂哥跟着二堂姐生活,看他精神面貌,生活应该是不错的。
老了的二伯总是给爸爸背些花生,捉点鸡什么的送来,因为,那时候爸爸妈妈已经没有种地了。可二伯一直都种地,种到去世。
“娘,我走啊,你多注意,多保重,活,让娃儿伙些帮着干。我再休探亲假就又回来…”爸爸在门口跟阿婆道别。
完了,又转头对站在房间门口的二娘说:“二嫂,你还是多注意身体,回屋睡吧,不用送我,这打开大门,有风…”你还没出月子。
二娘点点头,“要得,我晓得保重,他三叔,你在外面还是多注意,不要往前冲那么快…”
爸爸就好笑,点点头,他能够感受到嫂子的善意。可是,军人,面对枪炮,该冲的时候也要冲。
阿婆接着二娘的话也对爸爸说:“就是,你二嫂说的话有道理,你有七个姑娘了,队上会说话的人说你们生的是七仙女…
可你这七个仙女,还有几个没长大,离不得爹的。你做啥子事情的时候,多想想你这几个小的…这还有一个奶娃娃!”还有,你还没得儿子呢!
阿婆没有说最后一句,不想给儿子增加压力。不过,阿婆看着儿子满脸的不舍,眼睛里又有了泪水,说话都哽咽了。
“娘,你放心。我晓得,我会多想想的。”在大姐姐怀里的高玲知道,爸爸说是这么说,可该往前冲的时候,他却从来没有犹豫退缩过。
那年他断了腿,拄着拐,见到生产队里的疯牛发疯,追赶社员,他也冲上去阻拦,拉着吓傻了的社员跑…
结果,社员回过神,飞叉叉地跑了,丢下爸爸一个人面对疯牛,好在,爸爸一蹦一跳的速度也不慢,选择了跳进最近的树林,居然也躲过了疯牛。
那次都吓晕了妈妈。妈妈醒过来,对爸爸又打又咬又骂,发疯一般。妈妈骂,“别人有危险,伤了死了,关你啥子事情,你瘸着还要充啥子英雄!”
爸爸任妈妈发泄一场,待妈妈平静以后,才低喃着道了一句:倒下的英雄,他还是英雄!
“英娃,杨娃,你们两个是姐妹里头的大的,要勤快点,帮你们的妈妈,干家务,带弟弟妹妹。”
大姐姐和大堂姐都已经习惯了这种场景,回说,“晓得了!”
高玲(林野)也在大姐姐的怀里,看着爸爸沧桑的脸点头,“我也会乖乖的。”
这时,林野有点明白了,高玲为什么宁愿最后不婚,也不愿午逆母亲的意,为什么拼命努力挣钱…
高玲看着爸爸的身影高大威武,二伯的身影,虽然没有爸爸威武,但也高挑,挺拔,只是瘦削了许多。妈妈的身影,娇小玲珑。
妈妈的脸上是不舍又强自忍着的坚强,看向爸爸的脸上还带着一股子的娇羞。
“长明,火车上饿了,你倒杯热水,泡粑粑,吃个鸡蛋,不要饿过头,饿出问题!”阿婆殷殷叮嘱,儿子的胃一直不大好。
“娘,我晓得了。”爸爸又回头应一句阿婆。
二伯见话已经说的差不多,打开大门,冷风贯进来,个个人都瑟缩了一下。
大姐姐忙抱着高玲躲在门背后,听着…
“天已经亮起来了,不打电筒都看得见,走吧!”二伯习惯性看一眼天色,对爸爸说道。
送别了爸爸,阿婆舀水给高玲洗屁股。洗完屁股,大姐姐就着澡盆里的水搓洗高玲的尿布。
高玲又被阿婆抱在了怀里,她安安静静地翻脑子里的记忆,记忆里,那段小路很熟悉。那条街道,那条公路,都很熟悉。
她都能想像到爸爸妈妈和二伯走在路上,街上的背影…等车时的姿态,神情。
曾经,爸爸妈妈,二伯,大堂哥都曾这么送过她离开家乡,在同一个车站等过汽车,挥手道了许多个别。她看过许多次他们的背影,平凡,却一直让她眷恋。
唉!高玲在内心叹气,不知道命运能否真正改变!
爸爸这次走了,一直到唐山大地震过后,才被部队送回来,回来时,左腿从膝盖处被锯了。
从此,爸爸退伍了,转业都没用,残废了。虽然有三千多的补助,后面,每个月国家也有点生活补助…
可是,生活依旧艰辛。医爸爸另一条还带着伤的腿,调养爸爸破败的身体,后来,又医治堂哥,又建房子,花得干干净净。
建房子除了是建了这个家的,还重新又建了个家。在外婆那边。
爸爸伤了腿,不久,大堂哥又了出事故,一个家里两个断腿的男人,日子愁苦。
为了免得面对压抑低迷的气氛环境,妈妈就拖着儿女迁移回了娘家,挨着外婆舅舅们一起生活。
妈妈说为了小的几个读书好,特别是弟弟。娘家在市郊区,那边的学校,老师,各方面都更好。
爸爸考虑过后也就同意了,可爸爸必须又去面对别人好心不好心地问询,“你的腿,咋子回事?”
记忆里,他总是会一次次地面上带着微笑,心里却苦涩地回答,“不小心,被砸到的。”
在外婆那边,起码有十几年的时间,爸爸是不快乐的。在那些人的眼里,他过去高大的形象一下子似乎就倒了。成了个让人同情不好运的对象。
爸爸是一个有些英雄主义的大男人,本心里是不愿到外婆那边生活的,可是,大堂哥的意外,阿婆的去世,二娘的去世,对于二伯一家的愧疚,对于儿女的前程,使他选择了面对尴尬,难堪的环境!
高玲的梦里,记忆里,断腿后,爸爸整个的精气神都萎靡了很长一段时间。
妈妈也变了,温柔,平和不见了,慢慢的,越来越小气,越来越虚假,捏钱,越来越捏得紧。
更让人难过的是,因为爸爸的腿受伤,那时新出生不久的弟弟,没有被照顾好,生了病,反反复复地发烧,咳嗽,后来,弟弟有了气管炎,哮喘。
大堂哥,为了多挣钱,为了听人说的也许可以装假肢,也为了那个大家庭,增加了出车的趟数,结果,出车祸,断了腿,还断了一只手臂。
阿婆为此伤心去世,第二年,劳累过度,病拖拖拖了一年的二娘也去世。二伯虽然挺过来了,可是,从此就是一个人守着孤灯独影。养儿育女。
好像,因为一个不幸,引发了一连串的不幸。所以,高玲觉得,重新有机会来过,必须要想办法避免爸爸的出事,大堂哥的出事…
高玲也好,林野也好,都迫切地想让那些个背影永远高大健壮下去,不要被不公的命运压弯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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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我咋搞忘记了问你的爸爸,今朝早,感觉咋样?”阿婆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看着怀里的小孙女又流口水,才想起忘了件事情。
大姐姐忙碌之中抬头看一眼阿婆,问道:“阿婆,你忘记了问爸爸啥子?”
“忘记了问他感觉身体咋个样!”阿婆自我感觉很好,好像是休息够了,又吃了几天好东西的样子。
“你呢,有啥子感觉没的,比以前来说!”阿婆又问大孙女。
“感觉没啷个累。”高杨大姐姐以为是这段时间吃得更好的关系,爸爸在家,阿婆更舍得!
高玲看着阿婆对着煤油灯若有所思,又看着两个大姐姐搓洗尿布的背影,也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