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三的早上五点,天未曾有亮色,火车已经哐啷哐啷地到达了宜宾站。
高妈妈杨冬青梦游似地跟着人下了火车,风一吹,激灵得头脑好像清醒了些。
顺着人流出了出站口,但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又转回到候车室里等,等天亮了再赶公共汽车到真武路。安全些。
她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上,人现在感觉都还是有点蒙着的,根本说不清楚小女儿是跟着她的车妈妈去了北京,还是跟她回家时在火车上不见了。
这两件事情,她的脑子里都有清晰的印象,又感觉好像都是真的。但是,她又明白,这其中只有一种印象是真实发生过事情,到底哪个事情是真实的,她码不准,这就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在快到自贡站的时候,火车上的警察给她们那一节车厢的其他人都已经做好了笔录…
轮到她叙述事情的时候,她见个个人都说她的小女儿不见了,她只好不咋个确定地点点头,不点头感觉对不起那么多的人。
而且,她想,一个人会记错,不可能个个人都记错,那么,错的只能是自己的记忆,于是,她就将脑子里带着小女儿上火车的那段印象大致地给警察讲了讲,还着重地讲了小女儿的眉心有颗朱砂痣。
警察又问,“那你的东西有不见的没?”
她又在别人的殷切目光中点头。
警察边做记录边问,“具体丢了些啥子?”
她又将小女儿的几件小衣服以及小衣服里面裹有几块钱不见了的印象报了上去。
杨冬青一般出门都会把钱分为两个地方放,多的部分随身带着,一小部分放行李的旧衣服里裹着,这是以防万一的。
这次,是不是当真的丢了那些东西,她也弄不清楚,反正,见他们个个人都说丢了点这样那样的东西,她不说丢了一点,好像也不大好。而且,她的印象里是有收拾好小女儿的小衣服,里面的确裹了几块钱进去。
杨冬青说的话,警察和同车厢相邻几个铺的人都相信了。好几个人作证,说她的包袱,看起来的确是小了许多,明显有东西不见了。还说人贩子实在是太狡猾,见大家睡的沉,偷了娃儿不说,还晓得偷走娃儿的衣服。
警察立了案,说,在硬座车厢那边也有一个女人丢了一个孩子,是个四岁的小男孩。推算人贩子和小偷可能同一伙人,也有可能人贩子就是小偷,在整个火车上來回窜动作案…
而且,说他们还对车厢里的人用了点迷药,所以,大家才会睡的那么死。而且,推算他们都是在内江站下的车。又说,会与内江的警方合作,争取早日破案,早日找回孩子,让他们这些人回去等消息。
至于卧铺车厢里的乘客齐齐追究为什么他们的车厢在夜晚进来了没有卧铺票的人。这是值班列车员牍职的问题,铁道部内部会处理。
那个值班列车员后悔死了,知道这下子,她肯定会被处分,一个不好,会被调职,可能调去打扫卫生,打扫厕所。
为了保住这份工作,她老老实实地说了她怀疑过有个女人是人贩子的事情,还试探过了。不过,又说她试探的时候,小姑娘喊了那个似乎是人贩子的女人做“马马”…
警察细问过后,叱责她,教育她,“小孩子那是为了你手上的糖而喊的你。用糖诱哄小孩子喊出来的话,你也相信。有了怀疑,就应该通知警察。你又不是专业的,你能试探出个啥子?
至于,你反应的,说孩子不哭,肯让那个女人把尿,又肯让人牵着小手在车厢里走动,也是因为这个小孩子不认生,又因为人贩子与她的妈妈曾经谈过话。
孩子就会以为与妈妈说过话的她是好人,又是熟人。一个才刚一岁多点的小孩子,大人还能指望她可以分辨出好人还是坏人?”
大人们都做不到…大家都纷纷发言,不忿,“坏人的脸上又没有刻字,我们咋个认嘛!而且,看着那个女人斯斯文文的,戴副眼镜,装知识分子又装得好像的。”
高妈妈杨冬青也晓得了自己犯了以貌取人的错误,现在又更是怀疑自己中了那个人贩子的迷药,所以,不仅仅是没有认出人贩子,而且,记忆还出现了问题。这个迷药有点凶,她有点担心对肚子里的儿子会有影响。
她轻轻地抚摸着小腹,又慢慢地压下心里的那点担心,自我安抚,冷静点,不要自己吓自己。警察都说没有什么问题,应该是没的问题。如果大人的心神不宁,也不利于养胎。
杨冬青现在又细细地凝神感觉下腹部一番,那种自己肯定是已经又怀上了孩子的感觉又更强烈了,而且,又感觉这胎会是个儿子。
虽然有点担心感觉又有可能出现错误,可是,再想想丈夫已经有的感觉,还有小女儿做的梦,这些都可以做为佐证。
那么,这一胎肯定会是个儿子了。为了儿子,她觉得自己不能够乱着急,让自己急坏了。
得放松心情,好好地养胎。就算是女儿真的丢了,相信警察也能给她找回来。再说,还有她爸爸!
想着丈夫,杨冬青就决定首先得写封信给丈夫,问问小女儿的事情,说说自己因为有可能在火车上中了人贩子的迷药,所以,一时弄不清楚,小玲儿到底是跟着自己一起回了宜宾,还是前几天跟着她的车妈妈去了北京。
反正,她得将这件事情弄清楚,看看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当真的出了问题,而且,这件事,她可以瞒着娘家人和高家人,主要是怕二边的老人急出个好歹来,但是,绝对不能够瞒着丈夫。
小女儿若是当真的丢了,这是件大事情,警察又已经立了案的,他又是娃儿的爸爸,早晚会晓得。
杨冬青反复计议,确定下来先办啥子事,回家又应该咋个跟两边的家里人说小女儿,还有,二娃和三娃的读书问题!这得跟娘好好说,哄哄娘才行。爹那里,不会阻拦娃儿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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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冬青在候车室反复计议的时候,四个人贩子带着三个孩子搭上了一辆到白马的拖拉机。
林野看了一眼“蹦蹦蹦”冒着黑烟,亮着大灯,向前行驶的拖拉机,判断出,开拖拉机的师傅与他们几个是老熟人,大概是一个生产大队的,不仅让他们搭顺风车,还互相熟络地开着玩笑…“袁老实,黑牛,你们两个两口子咋个遇上了的耶。”
黑牛坐在前方驾驶员的身边,闻言,回过头看了一眼后斗的袁老实,咧开大嘴一笑,露出一口的黄黑大板牙…
“嗨,说起来就好笑。我们这二个二口子,都是从成都赶这趟夜班车子回来,在火车上没有看到人,下了火车的时候,才遇到了。
你呐,马大,咋个啷个早,这是到了区里头交了啥子东西?”
“生产队里的牛被墙垮下来打死了一头,连夜打整收拾出来的牛肉,交到供应处,除了缴任务的以外,也换点钱给大家分分。
大队长,队长也上了区里,这交了肉,他们还得等着人家干部上了班,去上交牛是咋个死了的依(证)据。”
前面的黑牛和后车斗的袁老实都不禁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一回事。”
黑牛嘿嘿地笑着开玩笑,“牛肉可是好东西呀,那你们队上的社员没有闹着分点肉?打打牙祭!”
“嘿,打牙祭!你说的轻巧,这才过了年不久,哪家的日子也不是的啷个过法。咱们农村人不像城市人,个个月有供应。有点的时候就要想到没的时候。”马大的声音都扬高了几度。
他的年纪比黑牛和袁老实大一些,表面看,自认为自己的家庭条件比二人强,工作能力也更强,也就不在乎在这两个大队社员的面前端着长兄的样子说话。
“话说回来,队上的牛死了,哪个社员敢闹!?也没的人闹。牛死了是大事。
这开了春了,山上田头的活,眼看到的马上就出来呀,牛不死,都不够使,又死了一头,队长的火大的很。啷个多的重活。”
马大也挺心疼死了的牛,他爹就是使这头牛的,牛死了,他爹这春上在队里的活计,还不晓得队长咋个给安排…
“不说死牛的事情,袁老实,你咋个又帮亲戚家养娃儿哟!你自己的娃儿,个个饿的黄皮寡瘦的,你亲戚家的娃儿白嫩嫩的,一看就不是的会饿饭的人家。你何苦…”
袁老实听了,苦涩地摇几下头,一脸的感慨,“哎呀,马大,老兄,你这不能啷个说,人家亲戚这几年帮补了我们不少,不是,我们哪里养得活几个娃儿。
马大哥子,你是看到的,我们的家屋穷,娃儿多,又是女娃儿,婆娘的劳力又点都不好,年年起来,我们家都要补很多的工分。
人家(亲戚)两口子这回出差,这二个娃儿还小,亲戚也是没的办法,上面又没的老的…没人给他们帮把手,别个给了钱给了粮,让我们帮十天半个月…他们从重庆出差回来的时候,就会顺路来接走。
现在,生产队上又还没有到农忙,帮一把,就一把。亲戚之间,就是要大家帮帮忙忙的才像话。总不能够,我要人时就求人家,人家让我帮点忙,我又推三阻四的吧!
再说,我们屋里头还有两个老的,他们现在挑担子不得行,又还有二个大点子的娃儿,他们几个都还是能扯把手看着点小的娃儿。”
拖拉机师傅冷的抽抽鼻子,清清喉咙,侧头,“噗”,用力向路边吐了一口痰,很快回转来,又继续望着前方,把稳拖拉机的行驶。
前方的路况不太好…过了这段坑坑洼洼的马路,又好一些了,马大才又与人拉扯几句话…
“嗯。你说的也是那个理。不过,你有点(钱粮)了,还是给你的几个娃儿多吃点点,红苕块多点都要得,娃儿的身体更要紧。”娃儿少生病,少吃药,就比啥子都强。
袁老实的几个娃儿,都饿的可怜,也瘦的可怜。大冬天,大的那个女娃还敢去水田里抠黄鳝,又用那几根黄鳝跟别个换点红苕块。
那么能干的一个娃儿,就是可惜没有生成男娃儿,不讨袁老实的欢心。他屋头个,又因为生小五伤了身子,不能生了。也不能怪袁老实心里不自在。农村,没得个儿子,既站不住脚,又得别个的指指点点,说法多。
大家伙平时起哄的劝,说虽然都是女娃儿,不过,袁老实以后可以招个女婿就要得的。更像嘲笑。
“哼,你们都是有儿子才站着说话不腰疼!吃吃吃,拿啥子出来吃。儿子没能得一个,尽是一窝赔钱的破柴。我不抠点,不在外面搂点,老了又能够靠哪个。
招女婿,招回来的女婿哪里有好的!大队上又不是没有看过先例,三队的那个徐老头,四个女儿,留小的招女婿,结果呢?
女婿招回来跟老丈人一天打三回架,徐老头的腿都让那个女婿打断了二回。你老了,没得用了,哪个都会嫌弃你!只有自己有钱才会好点。”袁老实想的远,想了一大长篇。
想完,又在心中气愤地喷了一声,暗下里还咬咬牙,嘴上却似检讨一般地对人道:“你说的都对,马大哥子,大家都这样子说,我能够不懂得那个道理。
如果屋头条件好了,有了钱,我肯定是舍得多买点给娃儿们吃,还要让她们吃好点。都是自己的(娃儿),哪个又会不心疼!
不过,话说回来,你是晓得我家的情况的,的确是很艰难,并不是我舍不得给娃儿些吃好点、吃多点。要有的吃呃。
你们都看见的,就是我们家的那个小五啊,是个麻烦,一年,最少要医二三百块钱。农村的钱,不好来的很。这几年,她一个活活的拖累了一大家子人。还带累了咱们家的亲戚些。好在亲戚些,都好。
她有那个毛病,生下来就不好,可是,她又死不去。年年爬起来都要医她,都要为凑她的医药钱而伤脑壳。我们当父母的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不管她。”
“唉…是有点艰难,不过,慢慢的,就会好了。现在,你们是只能拖着她(小五),过几年,她再长大一些可能就会好点。”有个病娃儿呀,是个恼火(烦恼)的事情。一个大队里面,有病人的几家都过的不好。不管是老的病还是小的病。
马大听了,不好再说啥子,在前方驾驶着拖拉机也忍不住就长叹了一口气,叹气声很快就被这初春早晨料峭的寒风吹散了。
唉,春天是已经到了,天气却并没有暖和起来。
林野眯着眼睛,听着他们的大声对话,看着抱着自己的潘女人又更紧紧地抱着自己,似乎是怕冷风吹着了,将头埋在了自己的胸前那件臭臭的大衣服里,过了好一阵儿,再抬头时,她的鼻尖,眼角都是红红的…
她见林野盯着她看,笑一笑,吸吸鼻子,又给娃儿将衣服裹紧些,又搂在怀里紧一些,喃喃着…不知道是对孩子说话,还是自言自语…
“你肯定也冷的很,我再把你抱紧点哈!这早晨的这个风啊,吹的有点邪性,吹的人流鼻子(水),眼睛也疼的很。”
林野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又乱又激烈,知道了她这时心里的郁气不平,不禁想想袁老实刚才的那番话,怕是另有内情。这个内情,可能又是很复杂的样子。
过去了一个小时左右,他们一行人便与马大师傅告别,下了拖拉机,拖拉机继续又向前行驶。
他们四个大人也前行几步,从左边下了马路,走上一条石板铺就的小路,小路一直向远处延伸,远处是高高低低的丘陵地带。视线所及,对面的山脚下,只有一处两户人家的房子,又互相为邻的小院子。
二个身材并不高大的男人走在前面,他们的脚步,正是向着那处小院子走去,姓潘的这个女人,又双臂使力,往上腾着抱抱林野,语气真正地欢快轻松起来,“终于要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