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儿娃儿,你莫欠(念),过了腊八快到年。”
时光总是不紧不慢,在人未曾觉意之中就悄悄地溜走。
腊八这天,是小六姐姐的五岁生日,早上却没有鸡蛋给她吃。
阿婆只好煮了小半碗黄豆,黄豆圆轱辘的,一滚就滚多远,意思是希望孩子来年过得顺顺利利,像黄豆滚一滚就远了一样,人也一溜间就顺利地过了一年…
比寿星年龄大的大人小孩可以一人分吃几颗,意思就是分担过生日的娃儿可能会有的苦痛磨难,也算是贺了小娃儿的生日,喜庆。
如果家里条件好的时候,一般是以白煮鸡蛋来庆生,家里有多少人年长过寿星,就煮多少颗鸡蛋。
而只有比寿星年长,才能背动他(她)可能会有的那些苦痛和磨难。大人(长辈)会问同辈的兄长姐姐们,愿不愿意背负着妹妹或弟弟前行,一般答,愿意,才能分吃寿星的寿蛋或寿豆。
阿婆问姐姐们些时,个个人不管是真心还是为了吃香香的黄豆,都是回答的愿意。只是,小六姐姐却不愿意了,她对阿婆说:“我不要姐姐们背负着我走,姐姐们要摔倒的。摔痛。”
小六姐姐并不懂得阿婆话里的深意,这只是长辈们教育家里的孩子们,要相亲相爱,相互扶持。
她大概是曾经,不知道哪位姐姐背着她的时候摔倒过,摔痛了她,疼痛使她深刻地记住了这个教训,不愿意让人背负着她走。
阿婆听了大的姐姐们的话,又听了小六姐姐的话,倒是欣慰地笑了,说:“你们就要晓得,背着人,要走慢仗些,走稳当些,尤其是在落雨落雪打霜,路上又湿又泞又很滑的时候。”
阿婆这么说完,就要给娃儿们开始分黄豆,可小六姐姐护食,可能也的确真心地不愿意姐姐背负她,仍然企图阻止阿婆分她碗里的黄豆出去,又问:“为哈子大小五姐姐过生日的那会儿,她的蛋蛋不分给姐姐们些。”
大小五是二伯的女儿,是个从小特别护食的女娃儿,也比较自私,到了她手里的东西,是绝对不会分给他人的。她的老子和二娘也不能从她手上分一点。
阿婆有点无奈了,没有想到过平时乖巧听话的小六娃儿竟然也有那么多的问话,有了自己的想头,而且,也显然的开始护食了。
她一时之间也不晓得应该咋个说了,于是,只怔住望着小六姐姐不说话。阿婆不说话时,自有一股威严,大多数的人都怵。小六姐姐也不例外。
小娃儿有些害怕了,就怂了,怯怯地将自己面前的黄豆碗推到阿婆面前,让她分。尽管心里还是老大不情愿,不服气。凭啥子大小五姐姐的生日蛋蛋不分,她的黄豆却要分出来给她。
阿婆回过神,看着小六娃儿,又扭头看看在一边,似是一颗耗子屎的大小五,嘴唇动了动,似乎是在组织语言,想想又该咋个与小娃儿们解释…
于是,她拿过碗,边分黄豆又边说道:“你大小五姐姐那个时候的蛋蛋只有一个,不好分。她又是长得黑黑蛮蛮的,自己走路稳当,不用姐姐们些背负。”
阿婆说着话,还又看了一眼大小五,对于她自私护食这一点,很是不满意。在十几个孙子孙女里面,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孙女。
阿婆自己都很不明白,十几个娃儿,她都是一样的对待和教导法,而且,这个娃儿的父母也不是自私自利的人,为啥子生的这个女娃儿这么不听教,不懂事!
这个性格问题,阿婆早已经想过许久,也想不明白,最终,阿婆就将之归到了“龙生九子,九子不相同”的道道里面去了。
高玲在摇篮里看着一溜的黑脑袋,小姐姐们。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脾气。
小六姐姐看着乖巧听话,其实性子很执拗,但又有些欺软怕硬。大了以后,她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嫁的丈夫不争气,可她怎么也不愿接受姐姐妹妹的帮助,也不愿离婚,宁愿自己苦熬着。
每次妈妈扯手(帮补)她,还得吼着骂着她,硬逼着她接过她手里的钱或者背篓里的粮食。后来,她的儿女大了,一笔笔的,小六姐姐又一一还给妈妈。原来,她将一切都记在账上的。
二伯和二娘生的大小五姐姐,从小就独,长大了也独。嫁出去以后,几乎不与娘家的父亲,兄弟姐妹们来往走动。
几十年都如此,记忆里的高玲听二堂姐说,“只有老子(二伯)老的时候,她才回来娘家一回呢!”
而记忆里的高玲也是自从父亲与二伯分家,迁移回了外婆家以后,就各自求学,打工,不再有交集。哪怕长大了以后,一年回了一次老家,也不是每次都能够见到每个兄弟姐妹。
只有在二伯老了(去世)的时候,高玲才见到了大小五这个堂姐一次。她们彼此已经完全不认识了。大家的记忆中有这么个名字代表的人,却没有给彼此留下一点印象,影像。
高玲不知道这个堂姐过得好不好,也不关心。只是听着二堂姐八卦一些消息。说大小五堂姐的日子过得去,听她们那边的人说,她本人和儿女们的穿着挺好。
记忆里的高玲也觉得,生在了好时候,只要不懒惰,日子都能过得去。而且,大小五姐姐的身板那么高大,卖苦力也能够求得生活。再有点头脑,不奢侈浪费,就会有好日子过。
不过,是不是好日子,全看人的思维,追求。暂时里,高家的大多数成员,高家村,甚至高县的大多数成员,都说现在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好日子。
腊月里,生产队上,只使牛匠和牛比较忙碌,要翻开土地,希望打霜下冻冻死害虫卵,来年的害虫少,庄稼可以丰收。
其他的男人们则是帮着忙家外家里的家务活了…首先,检查屋顶的瓦,换掉烂瓦,裂瓦,顺便扫屋顶积集了一年的尘土。
再次,铲除房屋外面周围的灌木,杂草,清理阳沟,掏净阴沟,清理湿粪池和干粪池,挑出去倒在地里沤肥。
干完了这些,又斩碎打烂红苕,过水,沥粉,做粉条。
粉和粉条晒上了,又要开始铺平屋内的地面,铲一铲高处,填一填低处。
这时代,农村的家家户户还是泥土地面,加上漏雨,下雨天,人又从外面不停地带进来泥,一年下来,地面早已经凹凸不平…
这些是需要大力气的活计,大部分都是男人们打顶手地干。
女人们则是打扫阳尘,搞卫生,洗涮桌椅板凳,铺笼罩被…给孩子们缝缝补补,或者,做过年穿的新衣新鞋。
高家今年,就只给大哥高志勇做了一件新衣。大姐姐高杨,大姑妈送了一件新衣给她。
高玲估计,大姑妈这是预备给大姐姐做媒,介绍以后的大姐夫。大姑妈对他们一家,一直挺关照。
其他的娃儿,妈妈给每人改了改衣服,要么接一截,要么,放一截,要么,有小洞的地方,补成一朵向阳花或一只小鸭子。
反正,看起来也有焕然一新的感觉,而且,稀奇,逗惹别家小娃儿的眼睛,羡慕。不然,真是哄不过去呀!妈妈常叹,娃儿多了,事多,娃儿越大越难哄(骗)。
这些事情在年二十七之前就需要做完,做好。年二十七过后,就只是弄点现要吃的食物了。
年二十七这天,高家一大早就忙活着杀猪,二百来斤的大黑猪,这是土猪,长成这样,已经算是养得好,从来没有饿过它。草管饱。
隔壁大爷爷家的堂三叔就是个杀猪匠,手艺很好的那种。过年的这十来天里,他忙得很。不仅仅是杀生产队上的猪,上下几个队还有相熟人家请他杀猪。
报酬就是他跟着吃二顿饭,给二坨猪血(煮了一下的),二斤座座(墩子)肉或者五花肉。反正,总是有点收入。
而且,他还带着亲儿子,一二个小侄子,小侄女去人的家里,让三二个娃儿跟着沾点光,吃杀猪菜。几个小侄子,侄女,轮流带着上。至于年龄大一些、七岁以上的娃儿,就不好意思带着去了。
请人杀猪的人家也不好就此说啥子,反正,请哪个杀猪匠,都是一样的行径(套路)。而且,杀了猪卖肉比卖活猪划算。人人的心里都是算过了一笔账的。
高家的土猪肉交了一半给公家,其实也是卖给公家,不过比卖黑市或者私下卖便宜一些而已。又卖了一些或者说以物易物一些给族里有需要的人员。
留下二三斤夹子肉,二三斤槽头肉,半边猪肝过年。猪腰子(肾),猪心,沥子(舌)都是属于好东西,可以做下酒菜的,都卖了。价格比肉还贵点。
中午请了隔壁大爷爷一家吃杀猪菜,猪血旺,单独做的家常麻辣血旺,猪肠,猪肺,加上一二斤五花肉,一些猪大骨,加酸菜,辣椒,焖炖一锅,就够两家人吃了。
本身两家人就亲得很,算是守望相助,在更疏远一些的族人眼里,这也就是一房家人。而且,大爷以及几个疏堂哥哥们都帮了忙。
年二十七这天,大人娃儿都兴奋忙碌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吃过夜饭,大爷爷一家回了隔壁以后,高家的一家大小,集体的,个个人又开始轮流舀水洗澡。
每个人都一定要在今天用热水洗头,洗澡。这是阿婆的规矩,也是祖上流传下来的规定。
只因为那么一句俗话,二十七,洗病疾。意思是年二十七这天洗头洗澡,会洗去了病疾。灵不灵验,坚持了才知道。
为了来年的一年里都少生病,不生病,高家人人在阿婆在生统治高家的时候,都坚持了这个传统。
后来分家,又个个娃儿长大以后,又有多少人坚持下去,高玲不知道。她的前世是坚持到了出意外去世的那一年的,而二姐姐和母亲也是一直坚持到她去世。
俗语不知道是不是属于当真的有灵那一类,“信则灵”,高玲,二姐姐与母亲,母女三人,都是最相信这一条的人,都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想法。
反正,一直坚持着,坚信着,真的是,一生很少生病,感冒都少有。流感时期,高玲从未被传染。
高玲的一生不算长,二姐姐五十多岁的人,除了因吃多辣椒而上火长痘痘之外,什么毛病都没有。日子苦不苦不管,她一年到晚都活蹦乱跳。妈妈说,一点不像差的的没喂活的人。
特别是母亲,活到了八十岁,生育了八个孩子,年轻时日子也是算不得幸福,可身子骨真的特别健康。去世之前,母亲还一口气可以爬上五楼。
许多邻居都说母亲,你八十岁这时候的身体还比年轻人四五十岁的身体都好。就是母亲去世,也是因为父亲那时走了,她可能一下子接受不了,也就不声不响地,在睡梦中就走了。
虽然母亲走的突然,可高玲觉得,至少,母亲的一生都没有受过病痛折磨,除了生孩子的疼痛,艰难,辛苦,这真是比什么都强。
话说回来,到了年二十八,不管家里穷不穷,女人们都要准备一些小吃食。
炒点胡豆、豌豆、黄豆、花生之类的给孩子们香香嘴,再不济,就炒点红苕干。不然,孩子们总盯着别人家孩子的嘴巴。
炒的时候,先炒黄沙,黄沙烫了后倒下食物,才不会糊!其实,就是用高温黄沙烫熟食物。
而男人们,不论地里还有多少活,都要放下,让人歇下来,开始真正的放几天假,休养休养一年下来劳累不堪的身子骨。
七五年的年,阿婆还是用兔子跟有多余公鸡的族人换了一只公鸡,杀了好过年。大家希望来年的日子像公鸡一样,雄得红红火火。
过年这天,阿婆一早起来,将头晚上煮好的刀头(猪肉)和整只公鸡先悄悄地敬了敬祖宗,阿公,又让早早起来了的孙子孙女们拜拜。
早上起来就蒸的一大甑子的红苕玉米白米三合一干饭,这是要吃到明年(明天)的大初一的。取个好兆头,年年有余。
吃午饭的时候,阿婆对小六娃儿念叨了一句,“你们爸爸,二姐姐和三姐姐都没有回来,这个家,没有真正的团圆过一回。”
小六娃儿她不太懂得阿婆那时的感伤,感叹,大概也已经从小就习惯了见不到爸爸的身影…没觉得有啥子不对。
反正,爸爸在不在家,小伙伴些都晓得她们的爸爸是解放军,大人些就更晓得他,爸爸从来就在人人的嘴上,心里。
见姐姐们都没有一个人发言,小六娃儿也就只是奇怪地看了一眼阿婆,又继续埋头苦吃。
对于桌子上有好吃的香喷喷的回锅肉,鸡肉,鸡汤,干饭,就顾不得家人堆里少了谁!
高玲在一边的摇篮里躺着吞口水,看到,妈妈,二伯,二娘,大哥…大姐姐,也都只是稍微顿了一下,便又继续吃饭吃菜喝汤…
心里有多少的思念,也都放在心里,不宜于对人诉说。而,无论餐桌上少了谁,多了谁,生活都必须照旧,日子也还一样。
就好像是对于过年这件事,穷人也好,富人也罢,年,到了眼跟前,无论你愿意不愿意过去…
时间都会带着你,我,他,带着所有快乐或者痛苦的人们,就那么一起跟着它的脚步,跨过去年,也跨过去那些沟沟坎坎!
过了年,人们又开始了新的期望,新的努力和奋斗。大家总是希望,今年比去年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