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时敏,你想想,你本来是在北京,那么远,但是现在居然陪着我们在泉州的医院。你说多奇妙,其实,想想也挺好玩的。”Joe也是个感性的人。
“像是注定的。有的时候,发生什么事,都像是安排好的。”
“你也算跟福建有很大渊源了。”
“呵呵,不说我这个老话题了啦。哎,想没想过孩子以后叫什么名字?”
“来得都不是时候,还给他取名字?!他想得美!就叫他‘肚子’算了,简单好记。”
瑞萍终于忍不住了,一拳打过来:“什么‘肚子’啊,叫得这么难听,小心他听到了不出来。”
我却兴高采烈地叫个不停:“肚子他爸啊,肚子他妈不高兴了哦。对了肚子他爸,你想好什么时候去肚子他妈家了吗?”
“本来打算今天去完医院,晚上就去瑞萍家的。但是……还是有点害怕的。”
车里的气氛忽然冷却下来。
怎么向瑞萍父母交代,然后得到家长的祝福成了彼时大家心中最大的烦恼。而迈出第一步也许是最艰难的。
这些天,也许是因为我就要离开,又或是因为承受了巨大压力的Joe需要陪伴,我们几乎天天聚在一起,猪少也回晋江来了。
第二天,Joe和我,还有大头去了石狮的姑嫂塔。
这个名字也许有些典故,大头说不出个由来,只知道是石狮最高的地方。站在这个塔上,可以看到石狮和晋江的交界,还有那一片烟波浩渺的衙口海。
这是在半山上的塔,石头砌的,三层,不算太高,但是没有门和楼道的护栏,在塔里阴暗的楼道拐角处如果不小心,很可能踏空就失足掉下去。
在塔前坐着吹风倒是惬意的事,风很大,带着微微的凉意。
大头干脆找了张大石凳躺下,闭上眼睛跟我们聊天。
聊的还是Joe的事。
Joe说:“是死是活都要亲自面对啦,虽然有点害怕,但是明知道面前是凶险坎坷,也要硬着头皮去试试啊。”
看着Joe,我有点感动。
“瑞萍是说她先去交代,叫我暂时不要出现,等她打好铺垫,我再去跟她爸妈谈。但我总觉得不妥,一是怕她爸妈认为我不敢承担,二是担心瑞萍一个女孩子,怎么去独自面对啊。”
“嗯,我也担心瑞萍一个人。我觉得不能让她一个人去说。”
大头忽然睁开眼睛,说:“红烧猪(猪少)说他想出了个绝好的主意,是给家长写信,然后男女主角暂时先避避风头。”
“我觉得不行啊。分什么样的父母,如果换了是我爸妈肯定看不到一半就把信撕了。而且,万一他们看到信,觉得我是那种连出面的勇气都没有的人怎么办?”
“怕你们激动起来说不清嘛,所以建议你们写信。不过我觉得啊,让瑞萍先去说说看,她开个头,这样让她爸妈有个准备,你也好去说一些。”大头的意见仍然不算明确,却倾向于瑞萍的决定。
我不知道哪个主意才是正确的。
我只是担心。
非常非常担心。
晚上我们又去了衙口海,猪少也来了。
四个人要了啤酒和烧烤,Joe说今天晚上放轻松点,不要再提他的事情。
今晚的衙口海依然热闹无比,我脱了鞋,光脚踩在沙滩上。
沙子带着细软的余温。
我们真的什么也不提,不提Joe和瑞萍要怎么去交代,不提我就要离开,我们玩得很开心。
大头连输几次,酒灌不进去的时候,我突然学起林志玲的声音,对着他嗲声嗲气地说:“高大头先生,你要加油,加油,加油哦——”
彼时我们刚看完电影《赤壁》,对林志玲饰演的小乔唏嘘不已。
大头突然瞪大眼睛看着我,然后大笑着说:“时敏,你这样说话,让我有一种莫名的变态的兴奋感。”
我又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抽出张餐巾纸扔他,说:“真是色阿伯!”
海边的嬉笑怒骂,似乎让我们把眼前一切该皱眉的事都抛在了脑后。
但也还是到了摊牌的那一刻。
躲不过。像是高考的前夜,让人坐立不安。
草草吃完晚饭,我和瑞萍还有她的弟弟妹妹聚集在宏的房间里,神情紧张得像在密谋某项恐怖的活动。
宏房间里的冷气混杂着桌上卤鸡爪的油腻气味。
我的心像被什么浑浊的液体浸没着,喘不过气来。
宏居然仍可以打他的电脑游戏,珊在一旁神情木然地看着电脑屏幕。黑妹握着瑞萍的手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时时笑笑,时时叹口气。而我,几乎没有坐下来的时候,不停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瑞萍的电话响了。
Joe到了。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瑞萍叫我和珊下楼去把Joe接上来。彼时,瑞萍的爸妈已经被她安排在三楼客厅等着Joe的到来。
我拍拍Joe的肩膀,说:“准备好了吧?没事的。”
宏说:“我们在楼下听着动静,声音不对我们就上去帮你。”
Joe摘下他的眼镜交给我,说:“这个东西我还是不戴着比较好,要做好挨打的准备。”
瑞萍和Joe上楼后就一直没有声响。
我一直催促宏走到楼道口去偷听上面的声音,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听不懂闽南话有多么大的影响。
忘记过去了多久。
大头和猪少发短信来问现在的情况。
我详细地编辑成一条条短信回过去,按手机键盘按到手指发痛。
这时宏房间的门突然被推开,门外是瑞萍爸爸一张紧绷着的脸。
我紧张得从沙发上跳起来。
“宏啊,你出来。”瑞萍爸爸叫他,这句我听懂了。
房间里剩下的三个女人,和黑屏休眠的电脑一样安静。
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宏回来了,一脸垂头丧气。
我的心忽然慌得厉害,忙抓住他问:“怎么样怎么样?你爸跟你说什么?”
他终于忍不住哈哈笑出来,说:“没事了。一切OK。”
“真的吗?你没弄错吧?”
“没啦,我爸对我说,将来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来负责。就我对我老爸的了解啊,应该是默许了,没事啦!”
彼时,那糊住我心口的混浊液体终于被冲开。
我不住地重复着:“真的啊?太好了!真的啊?太好了!”一时间,眼眶竟然湿润了。
宏说:“Joe已经下楼了,叫你拿他的眼镜给他。”
“好的!”我抓住眼镜冲下楼去。那一刻,我迫不及待地想给孩子他爸一个大大的拥抱。
夜色中,我看见Joe和瑞萍两个人立在院门口,Joe银色的车在月光下静静地散发着温柔的光晕,那淡淡的安定的幸福感在那一刻击中了我。
我搂着孩子他爸和孩子他妈,激动地说:“我说一切会好起来的吧?!”
瑞萍满脸笑意,却口不对心地说:“我怎么没什么感觉?”
Joe开心地推了推我,说:“时敏,够兄弟!”
嗯,兄弟。
彼时我想,如果奇迹真的会被人创造,我相信,那一定是团结的力量。
既然这个奇迹可以被创造,那么我的奇迹能不能也依靠团结的力量?
我不想离开。
我还想回来。
没有一种快乐能够纪念在云端的日子
人不能左右的事情很多,排在第一位的,应该是时间。
在瑞萍家的十二天,终于,也成为过去的回忆。
我最后一次用瑞萍的大不锈钢保温壶盛完调好的蜂蜜水送到她的办公室。
我收拾好电脑,收起我的咖啡杯,擦干净,然后塞进我的行李箱里。
瑞萍说:“明天我不想去送你,省得你哭。”
我拍拍胸脯,说:“嘁,我肯定不哭。”
我知道这很难,但是,我一定要做到。
我是笑着来的,也要笑着离开。
临行前的最后一晚我请大家在衙口海吃饭。
猪少说菜单他要严格把关,不能让我多花钱。
我笑笑说谢谢他体恤一个失业的大龄女青年的压力。
我最后一次脱了鞋,把脚埋在南方的沙滩里,看衙口海岸的黄昏渐渐变暗。
海岸线那一抹淡淡的橙色晚霞,浸在远方的海水里,渐渐褪色。天空被浸染过的海水晕上了一层模糊的灰蓝。
海风静静地吹着,大排档的万千颗灯泡倏地全部亮起,周围的喧闹似乎与我无关。
我依然贪婪。妄图用眼睛记下一切,海天的颜色却变化万千,贪婪的欲望都是枉然。
又有卖唱的小姑娘经过,脸蛋白皙可爱。
猪少点了首梁静茹的《宁夏》来听,小姑娘的嗓子远没有脸蛋漂亮。
大头怂恿我,说:“时敏,你去唱一段。”
我笑着推开话筒,真的不敢。
也许我真该唱上一段。在衙口海悠扬的夏夜里,在我不舍得的人们身边,也许,我应该唱上一段。
离开衙口海的时候,大头仍然骑摩托载着我一路沿着海岸线飞奔,快速倒退逝去在脑后的景色,这次也许真的失去了。
大头说:“时敏,其实你来的第一天我就觉得你好像要走似的。你现在是来了半年,就算你在这里住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我都会觉得你随时可能走。”
“为什么?你也觉得我不属于这儿?”
“是吧。”
我在大头背后默然,不再说话。
耳边呼啸的风声,像离别时站台的汽笛,催促得人心发慌。
去欢唱KTV的路上,我们在Joe的车里更是挤得喘不过气来。
我想,这样亲密的拥挤,正好代替明天机场离别的拥抱。
我要若无其事地走,面带微笑。
在欢唱KTV等位的时候我叫了大家聚在一起抬头看天花板上的玻璃镜子,玻璃天花板映着大家模糊的脸,然后我掏出手机对着天花板拍了一张大家的合照。
在欢唱KTV里,大家仍如往常,唱歌,喝酒,摇骰子划拳。没有人提第二天将要发生的事情,像我只是要回厦门,下个周末依然会固执地回到晋江。
像晋江,真的是我的老家一样。
我卖力地唱着,挑欢快的歌来唱。
大家卖力地喝着,骰盅碰撞出愉悦的声响。
唱完歌大家各走各的,阿平又醉了,他拉着我一遍又一遍地说:“时敏,明天我一定去送你。”
回到瑞萍家,我最后一次躺在让我能安心入睡的地铺上。
我还是忍不住编辑了条短信发给瑞萍和Joe,说:“今晚小煽情一下,明天决不再提。我舍不得你们,真的舍不得。”
然后关机。
黑暗中,空调的绿色指示灯无比明亮。
我睁眼看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弱的光,一直看到天亮。
啊,七月十三日到了。
今天瑞萍没有去上班,她坐在床上看着我收拾东西,一件一件地往箱子里塞。
最后她塞了一只棕色的小熊给我。我放在随身的包里,我说我会带着它走在北京的街上。
大头和Joe来接我。
大头上楼来帮我拿箱子。
瑞萍推一推我,我很快地转身,出门,不敢再回头。
偏偏她又叫住我说:“你把我钥匙带走了你快还我!”
我狼狈地掏出钥匙递给她说:“快点结婚,我好快点来参加。”
然后在眼泪迸出来的前一刻逃离了瑞萍家——我的家。
我去猪少家跟猪少的妈妈告别。
让我一个一个地跟你们说再见。
大家仍然什么都没有提,我们去客家楼吃午饭,点了一堆菜,抢着吃。
我真的吃不下。
猪少夹了好多菜放在我碗里,我逼着自己吃,还是咽不下。
Joe说一会儿大雄和国清要来送我。
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我相信,对这个男人的爱和伤害已经幻化成我此刻难过的心情里最小的成分。而面对我即将离开的朋友和即将失去的生活,我的难过,铺天盖地。
再见到大雄的时候,我终于做回了自然的我。
我们在餐桌前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议论Joe的幸福八卦,开Joe的玩笑,等着时间去机场,却像事先说好,谁也不提“离别”二字。
离开客家楼要去机场的时候,我犹疑了一下,还是走向了大雄的车。
大头陪我一起。
我又坐到了我熟悉的副驾。
车里播的是热烈、欢快的黑人音乐。
我们也聊天微笑,并不做作。
窗外蓝天白云,那曾经痛苦过、挣扎过不能释怀的一切,终于云淡风轻。
我很高兴地发现自己无论得到还是失去,面对爱过的人,仍然心存感激。
我喜欢这样的自己。
大雄开车,我们最先到机场。
猪少拉着我的箱子,大雄拎着我的电脑。
托运行李的时候猪少惊呼道:“时敏你太厉害了,刚好二十公斤!”
我骄傲地说:“我高考估分和实际结果就差了一分。”
大头仍是那句老话:“厉害厉害。”
没有离别的气氛。
大家甚至在议论各自的事情,不看我,不和我说话。
终于等到去安检处排队。
那一刻,大家终于沉默了。世界仿佛都静了。
我笑着挥手说再见,扭过头去对自己说,不要再回头不要再回头。
可在转角处我还是忍不住转身,看见大雄也看着我。像有亮亮的光在这双眼睛里,一直看着我。
猪少也看着我。
大家都看着我。
我想起我到厦门的那天,仿佛也是这样的一群人。我想起那时大家身后灿烂的阳光,忽然鼻子有点酸。
我努力吸一口气,用力地挥挥手,挤出灿烂的笑。
我好舍不得你们,我要你们记住,我的微笑。
我往登机口走,腿有些打晃,脚下的土地似乎变得不真实起来。
我终于上了飞机,和蔼可亲的空姐笑着过来检查我扣好的安全带。
广播突然响起:“我们的飞机将要晚点十五分钟,请乘客在座位上耐心等候。”
这十五分钟,我希望飞机就这样永远停住。因为我知道,那一刻,我离我的不舍得只有十五分钟的距离。
这么近,那么远。
但是飞机还是起飞了,机身经过一番剧烈的震动,摆脱了地心引力飞上了天空。
我从机舱的窄小窗户里望见那一片土地渐行渐远,终于模糊成一片。
窗外的视线渐渐被白色的云彩填满。
我从包里拿出我的日记本,一页一页地看。从我离开北京的那一天,看到昨夜在瑞萍家的最后一晚。
看我想要的生活,看我追求过的幸福,看我得到的满足和失去的释怀,看我每一天都被我珍视的朋友的爱宠坏。
我才发现自己拥有过的曾经是多么的精彩。
有梦想,有梦想的实现,有爱,有那么多爱,让生命如此繁盛灿烂。
大爱无声不是望入眼底便是铭刻于心上,那曾经的每一日,真实度过的每一日,让我此刻,始终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