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求助信
2010年3月2日,我收到刘祥武的信,地址是湖北省孝感市孝南区××镇××村××号。这是一个和老三有着类似生活的青年,也在为找媳妇而发愁。
马记者:
您好!我从一本杂志知道了您的事情(后来我知道他是从《新世纪周刊》上看到的)。您跟老三去过宁夏“西海固”地区,熟悉那里“买妻”的情况,另外还有云南等地的“买妻”情况。我哥哥没有劳动能力,要人照料,家中为此债台高筑,我的婚事为此受到了很大影响。现在我母亲怄气(呕气)去世,老父亲整天叹气,为了能有一个后代挑起继续照顾这个厄运之家的重担,我厚着脸皮恳求您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帮我提供一些此类“买妻”的线索,复印的也行。我今年三十多岁了,这样的家境在本地是不可能找到老婆的。没有后代,以后我哥哥没有人抚(扶)养,抛向社会也不现实,国家也不可能承担,因为我父亲多次找过有关部门,希望政府(伸出)援手,但都遭到了(得到了)无情的答复。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不幸的家庭得不到社会、政府的帮助。我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以后的结局会怎样,现在当务之急是找一个老婆,不论她相貌、婚史、文化程度(如何),只要不嫌弃我哥哥,能生育一儿半女,为这个家庭播下后继有人的希望,让老父亲多活几年(就行)。无奈之下,不得已打扰您,希望能得到您的指点帮助,因为我对那些“买妻”的地方一无所知,不知道从何下手。您的帮助对我很重要。我的地址是:湖北省孝感市孝南区××镇××村××号,刘祥武,邮政编码432113。用挂号信,盼望着您的来信,谢谢您!恭祝
编安!
湖北农民刘祥武
2010.2.20
当时我在马来西亚拍摄,看到刘祥武的信,已经是3月中旬了。自从老三的故事在几家刊物发表之后,引起不少关注,但这封信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我给他回信——
刘祥武:
你好!
我一直在外出差,所以没有时间给你回信。看到你的信,我深感同情的同时,希望你能鼓起生活的勇气,不幸的事情不会永远地降临在一个人的身上。地球无时无刻都不在转动,你总有转出阴影的时候。关于“买妻”的事情是这样:当年在那里招一个妻子需要一万多元,不知道你现在的家庭能不能承担这笔费用,这个问题需要你想清楚。如果需要什么帮助,可以电话联系我。
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社马宏杰
信发出半个月后,我接到了刘祥武的电话。他给我讲述了他家的大致情况,基本上和信里写的一致。之后一段时间里,刘祥武还多次电话联系我,希望我能帮他解决娶媳妇的事。就这样,和刘祥武的电话沟通一直持续到2010年12月18日。
刘祥武的信。
一个不幸福的家庭
2010年12月17日,我乘坐晚班飞机,夜里9点多到武汉,出了机场就直接打车前往孝感,到孝感已经夜里11点多了。从北京来的路上,我查了一下孝感的历史,这里是神话剧《天仙配》里董永的家乡,孝感还有董永的墓地。
刘祥武原本说好来机场接我,可是后来又说有事不能来了,我不免多了几分疑心。到酒店住下后,我跟刘祥武通了电话,让他明早来城里接我,他说话支支吾吾的,有些口吃,说自己很忙,最好的办法就是我自己到镇上了,他再去接我,他的态度让我很是怀疑。最后,我还是要求他明早一定要来酒店接我,我要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再决定是否去他们家。
12月18日上午8点多,刘祥武给我打电话,说他已经到了酒店大堂。我穿好衣服下楼,在电梯旁见到了这个与我联系近一年的孝感农民。
他穿着一件薄棉袄,衣服上的痕迹像是刚干完活一样,体形单薄,看上去不是很有力量。在酒店餐厅里,我请这个孝感小伙子吃自助餐,边吃边聊。他说话有些口吃,每句话当中都有重复的言语。
我问:“你上过学吗?”
他说:“我上到初中毕业了……高中没上,因为我哥哥年纪不大的时候就生了那个病,家里状况又不好。”
后来我见到他哥哥时,才确认他得的是精神病。
“那现在你父母怎么样?”
“我妈妈早就死了,父亲还在,但是这两天生病了,所以我昨天没有去接你。”
“现在还在镇上医院吗?”
“对,所以我就准备让你坐车子自己过去。我早上起来还要跟那个医生讲一下,看要不要动那个手术把那个石头取出来,他都60多岁了。有的人说不必要花那个钱,那个石头你只要在饮食方面注意,不开刀也就那样……”
“你们家弟兄几个?”
“还有一个妹妹,已经嫁了……”
“家里就剩你自己了?”
“还有我哥哥,我和我哥哥在一起……一个精神病人的家庭是怎么生存的、怎么挣扎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精神病人家里,你也知道,他哪怕有1000万,有一个亿,但是看着自己的亲人没有生活能力,没有生存的能力,精神上依然是痛苦的。”
他说话又开始有些口吃了。
“那你现在等于是为了你父亲的愿望才娶媳妇?”
“百善孝为先。每当春节时人家都在享受天伦之乐,而我家里是疯的疯,那个的那个(说他自己)。几个男人对着灯就那样静坐着,那个场面,你不经历,你体会不到,任何人也体会不到。现在我的一家人生活非常痛苦,希望家里欢声笑语,希望家里后继有人。老人这个心思,虽然封建,眼光看不开远,但有他的合理性。他说无论如何要我把这个婚事解决掉,不然的话就只当没我这个儿子,不叫进家。”
“现在的问题是:谁来给你解决这个事情?”
“就是呀,我也知道感情方面的事情,不是说成就能成的……我们这个地方要比你在杂志上写的那个地方(指宁夏‘西海固’)环境好。毕竟这里是湖北,起码水是随便用,不缺水,雨水比较多,种的都是水田。”
“就是去宁夏相亲,你也得花钱呀!”
“钱肯定要花,问题是人家首先要看上我,要看上我这个地方,看上我这个情况和我哥哥、我爸爸的情况。我之前遇到的,跟老三以前相的那个女的一样,她定不住心,钱花了,最后她不跟我了。我最近相亲的对象是湖北黄冈的,都领了结婚证,房子也按她的要求装修了,婚纱照都照了。最后她爸爸妈妈说:‘就他那样的家庭,你去跟他干什么?’结果就完了。”
“婚纱照都照了?”我有些吃惊。
“对,在一起领结婚证的就这一个。”
“也就是说你结过婚?”
“2008年4月2日领的证,当时把婚纱照给照了,几天后就一起去上海打工。2010年3月,她提出和我离婚,我就是不同意离,她家就找亲戚请律师,然后就告诉我说这个社会没有离不了的婚,分居两年后法院自然就会判决离婚。”
当我问他离婚的原因时,他在叹息和激动中讲述了整个过程。
去上海打工后,我才知道这个女人以前有比较复杂的感情经历。她经常生病,去检查了才知道是妇科病,最重要的是她输卵管不通。最后在上海一家妇幼保健院,花了几千块钱给她治疗。
当时妇幼保健医院的医生说包你们能怀孕,结果疏通以后还真怀孕了,但没想到是宫外孕。当时我们在湖北一家数一数二的医院挂了专家号,这个专家连病历都不写,旁边坐着一个实习生替他写病历。他开了些检查的单子,然后开了一些药,说回家后你把这些药吃完了,再来我这儿检查。
医生是按照子宫肌瘤治的,回去后胎儿慢慢长大,但是我们不知道,还在继续吃专家开的药,结果就大出血了。最后在医院抢救,抢救费花了10000多块钱。
手术之后,我就和这个医院打医疗纠纷的官司。他们医务处坚持说:“这个病是你得的病,不是我们医院要你得的这个病,我们医院就是没有责任。”最后没办法,我自己掏了2000块钱找武汉市卫生局做医疗鉴定。那边收费后找了五个专家,后来这些专家得出一个结论:“事故与你的输卵管切除没有因果关系,不构成医疗事故,但是有漏诊情况的存在。”
他们这个鉴定是模棱两可的,她娘家也不服,请律师又起诉到武汉市人民法院。法院的法官最后就调解了一下,医院赔偿我们5000块钱,等于我们的律师费3000块加上2000块钱的鉴定费,意思就是说这事就解决了,看病做手术的医药费等都没有给解决。
出了这个医疗事故之后,她爸爸妈妈就跟她说:“他家这样贫穷,你又伤成这样,以后怀孕都很困难,他哥哥又是个精神病,你们俩又没个孩子,以后这家里怎么办?你们肯定不能白头到老。”那段时间我身体也特别不好,她就是看到我们家这种情况,经济状况也不太好,才起诉离婚了。
最后法院判决的理由,就是由于她有什么输卵管切除后遗症,不能生育,影响双方感情,最后又导致了夫妻分居,以此判决离婚。
这段感情就这样完了。为了娶她,家里人对她百依百顺,她要怎么样就怎么样。现在这个事情对我父亲的打击很大,他每天就睡两三个小时,看着周围人家的小孩,他确实很难受。老大是个精神病人,不可能有后人,我再不娶媳妇,不生孩子,家里就从此断根了,这在我们农村是很严重的事情。
现在女方找对象是很好找的,后来她就在武汉谈了一个离异退休的人,有孩子,年龄大点,但是有些钱。像我这种状况,想再找就很困难,现在中国就是男多女少,娶媳妇都是要花钱的。
“现在判决书下了吗?”我问。
“下了,我咨询过律师,他们跟我说,第一次上法庭,只要我不同意离,法院肯定不能判离。但是,法院就是给当庭判离了。我就跟法院说,你们的判决肯定有问题。法院说,你觉得有问题可以上诉啊。”
讲完这些,他彻底没了精神。
“这段婚姻也就持续了近两年。2008年4月2日拿的结婚证,当月就把婚纱照照了,然后一起去打工。离婚也就是2010年3月份,当时她跟我说协议离婚,给我几千块钱,我不同意,她就向法庭交了诉状。她就是被家人左右,再加上跟着我打工也没有挣到多少钱,她也看出来跟着我没有什么奔头。”
“祥武,你今年多大了?”我问。
“我37岁,1973年出生。”紧接着他又说,“马老师,你在‘国家地理’工作,去过的地方多,很多地方的环境你都看过。你这次来就把我这边的环境看一下,看看和宁夏那边的风俗习惯、水土是否合适。”
他把我当成风水先生了。
“关键是去那边找媳妇,也得要钱。”我说。
“钱肯定要给的,起码您在那边能给我找一个来到这里能留得住的媳妇。”
又把我当成媒婆了。
“这我可说不好,只能看你要找什么样的人了,那里的女子一般想嫁到一个比她现在居住环境更好的地方。她来到这里,比她原来的生活好,当然愿意留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宁夏那边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就算要去,还要老三的家人给你介绍,你自己去那边相亲,具体怎么办,还得由你来决定。”
“现在去那里娶个媳妇,需要多少钱?”祥武问。
“现在我也不太清楚需要多少钱,估计得几万块钱。”我说。
“几万?!”他吃惊地看着我。
“十年前我们去的时候,相亲合适的话,一两万、三四万的都有。”
“我看你报道上写,老三那时候是10000多块钱。”
“是的,当时是这样,”我说,“现在肯定不行,你没有残疾,长相也不错,就会便宜些。你要有残疾,如果年龄再大点,价格就会高一些。另外还要看两人能不能相中,能相中的话,价格会更便宜,这些因素都要考虑。”
我感到我真成了媒婆。
“我就是想找一个真心跟我过日子的女人,他们一家都搬过来也可以。”他的脸上有了些笑容,“不过一般人见到我哥哥,还不知道能不能接受他这个样子。”
“你哥哥的病是怎么回事,生下来就有病吗?”
“不是,是他上小学的时候……”
他在脑海里搜寻着那些年的记忆,用自己那不地道的普通话一一道来。
有一年冬天晚上,由于家里用钱紧张,我妈妈就在家和我爸爸吵架。我们下学的时候,我妈妈还在发脾气。我哥哥回来,把洗脚盆踩翘了,水灌进靴子里,这样第二天上学就没靴子穿了。
我妈生着气说:“你出去,出去,滚,滚……今晚上不让你住家里!”就把他关在门外。半个小时后去开门叫他,却没看见他人。那天晚上有风,没有月亮,很黑。我们以为他还在村子里,没想到他跑远了。
几天后他回来,就说身上有血等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其实是受到惊吓,精神分裂了。医生说,这个病只有三分之一的希望能治好,但是好了以后也会复发,世界上医治这种病的技术还没过关,从此他就一直疯疯癫癫的。
我就希望有什么科学机构能做实验的话,给他做个检查,测测他那个脑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这几年一直就是到处疯着去玩。但他的记忆特别奇怪,从小给他看过病的医生他都能记起名字,给他说一次这个人的名字,他能马上记住,再不会忘记。像他这样疯癫的人……我们村子里有好、好、好几个。
刘祥武说到这里,突然口吃得厉害了,话语之中有些犹豫,表情也有些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