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婆自己说是邻省红光县人。侯志兵见老人孤单一人,无依无靠又是同乡人,就动了怜惜之心,欲把她接到自己家来一块住。西门妞母女不同意,坚持要给她养老送终,可是考虑到西门妞手不方便,西门卿又百事缠身,侯志兵好说歹说把老人接到家里来,同住在工地的活动板房。西门妞和西门卿表示,有难大家帮,她们会把老人家当做亲人一样来孝敬、服侍、赡养的。 井婆和侯志兵一家相处一段时间后,大家也觉得投缘,感情融洽,自然就无话不谈。一天井婆慢条斯理抖开自己的身世。
上世纪30年代末,日本兵侵略到邻省潮汕地区。一路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潮州沦陷,人们惊慌失措四处逃命。逃命逃难的人们成群结队日夜不停涌向闽南地区的山区。井婆原名侯茶花,那年才满16岁,跟哥嫂随着躲逃兵祸的人们跑到日照县界的山林里。哥哥一头挑着被盖,一头箩筐里装着女儿,日夜兼程。一天夜里走入密林山道上的井婆又饥又累,实在累得不行了,边走边打盹,一脚踩空掉下丈把高坡土坎下。井婆惊得魂飞天外,这下死定了。从来不轻易落泪的她,这时掉下眼泪。好在坡底是松软的泥土,倒没伤着。她爬起来想往上爬,可眼前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什么都看不见。她感到害怕,叫又不能叫,喊又不能喊。漆黑的夜天不知是何时分了。她估摸哥嫂不知道自己掉下悬坡,也已走远了。孤零零的她只好静下心来,等到天明。
天刚蒙蒙亮,她从坡底往山上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山林的小路上还有逃难的人在行走。她的模样,倒没引起走路的人注意。动荡的岁月,战争的日子,民众百姓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大家见得多,也见惯了。她随人流走呀,走呀,又冷又饿,实在走不动了。快到中午,她来到赤螺坑,伴着溪水咬嚼带在身上的锅巴。她看到有人进了“梁潘祖祠”,她也跟着进去,在过道的角落闭目打盹。 逃难来到赤螺坑的人真多。携家带口的,男男女女,老老幼幼,挑着担,扛着铺盖,背着行李。老人喊,小孩哭。凄凄惨惨戚戚,悲天悯地,惨不忍睹。逃难的人群中有的是路经赤螺坑,在枫树下作短暂歇息。条件好的人家在路旁和枫树下三块石头支一个钵盆,烧水熬了粥。大人小孩嚼根萝卜干、嚼块咸菜叶充一下肚子继续赶路;没东西吃的人到村里乞讨或到山上采野菜;实在走不动的索性在山坡上搭盖草窝棚,暂且安顿。有一些人留下来了。
有的携儿带女给当地人打短工;有的男子情愿上门入赘,不问女的长相年纪;有单身女子愿为人妻,不管男人俊丑老少,图的是一口饭,要的是活命。打短工的过不了多久就相继离去,赤螺坑至今还有从广东躲日本兵逃难而来的男人和女人健在。 井婆坐靠在祖祠里天井边的石阶打盹,摔下悬坡惊吓一场,又走了近一天的山路,困乏极了。祖祠内外逃命人们的叫喊声、说话声都没把她吵醒。夜里她突然觉得腹部疼痛,伴着咕咕响。痛醒了,以为是坐靠台阶时间太久了,咬着牙站起来,不料大便失禁,从裤管内流出来。她瘫倒在地上昏过去。有一逃难的人发现她身边一摊血,以为被杀了,急速报告当地人。当地人迅速报告了梁彭祖。梁彭祖万分惊怕。在祖祠内杀人,那还得了,这个案可大,得保护好现场。又想祖祠人多,杀人不太可能,他定下神,要看个实际,于是带郎中到了祖祠,一看是个少女。郎中检查少女呼吸均匀,身边的血块和血凝团,不像是被杀时流出来的,或女人的“血崩山”,倒像是腹内出来的。郎中最后肯定说,这个少女是胃出血积腹内所致。
梁彭祖叫来两个老妇,把她接回家中,洗换、喂水后,这个少女醒了。郎中问她怎么回事,会拉那么多的血,她竟摇头不知道。郎中按压了她的胃部,问她痛不痛,她摇摇头。郎中判定她不是胃痛出血,可能是食道出血,问:“你今天一天吃什么东西了?” “上午吃锅巴,伴着溪水。”井婆回答。 “可能是锅巴划破了食道出血了。”郎中对梁彭祖说。“你喉咙痛不痛?”郎中转头问她。 “喉咙下有热辣的感觉,吞咽有些不舒服。”井婆说。 郎中对梁彭祖说:“无大碍,可以喝水、吃粥,但不能太烫,过两天就没事了。如果再出血,有必要吃些止血的药。” 在梁彭祖及其妻蔡氏的护理下,经过几天调养,井婆完全恢复了。井婆长得不算差,只不过皮肤黑了些。人爽快,手脚勤快,守本分,循规蹈矩,对梁彭祖、蔡氏夫妻很尊重。她在梁彭祖家住的日子里,帮干家务,对梁彭祖夫妻侍奉、伺候得十分细致和周到。她有家不能回,孤身一人,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找着哥嫂。她想在梁彭祖家当保姆,住一段时间,躲过兵乱再作打算。
她的想法,梁彭祖满口答应,但过了不长时间,梁彭祖与她同居了。 梁彭祖的老婆蔡氏体质虚弱还裹足,自来到梁家未孕未生。她是大户人家女儿,识得字会看书,待井婆还算可以,但他们夫妇不时对井婆投来怪怪的眼神,井婆感到莫名其妙,迷惑不解。 次年井婆生下一子,孩子刚满月,初秋的一天夜里,井婆在门外井边打水,被人蒙上脸,不容分说抬上担架。井婆心里清楚,梁彭祖容不得自己,要把自己赶走。可是自己的孩子怎么办?梁彭祖就这么狠心将自己和儿子分开,儿子不能没有娘啊!在那时她不敢做声,哭喊都没用,明白自己在梁家没名分,只能偷偷地流泪,泪水湿透了蒙头的黑布。 她觉得自己被抬着走了一段山路,下了河,乘竹排。听到河水的流水声,感到竹排漂流的晃动,听到竹竿击水的声音。约莫有几个钟头,上了岸。她被架扶着走一程平路。她看不到光亮,估计天仍黑。她被带到一家房前,靠门坐在地上。有人敲了一阵门后,听到屋里有人下楼来开门时,架扶她来的人走了,听到他们离开的脚步声。井婆被开门的人剪开蒙布,在蜡烛光下,她看是个高鼻梁、金黄头发的女人,井婆被这个女人带入屋里。
井婆怀上了梁彭祖的孩子,肚子鼓起来了,梁彭祖喜不自禁。他和蔡氏结婚十多年了,不孕不生,很是苦恼。但他不怪蔡氏,她毕竟是大户人家女儿,其父是邻县的权高位重的绅士,娶三房老婆。不是说蔡氏贤惠、知书达理,但认得字会看书,在村里是佼佼者。人们都说梁家娶了一个才女。他对她体贴和尊重。“茶花怀孕,说明是自己行,不是自己的问题。”梁彭祖心中窃喜。蔡氏呢,对茶花怀上孩子,不仅不嫉恨,反而高兴,觉得将会给自己带来好结局。 眼看孩子要出生了,蔡氏在梁彭祖耳旁喋喋不休地嘀咕着:“这个流浪女生下孩子,你还想留下她?这孩子的母亲是流浪女,不知日后人家会怎么说。”梁彭祖认为这个孩子是梁家的命脉,延续梁家香火的。
孩子的母亲侯茶花是流浪女,粗女一个,是有损梁家门面的。今侯茶花非妻非妾,名不正言不顺。蔡氏无出,低人一等,没名分。若说这个孩子是蔡氏所生,由她来抚养,她既有名分对梁家也有脸面。于是她和蔡氏策划出一桩惊天骇世的事来。 将井婆遣送回去,不行,她会偷着回来认领孩子的;将她卖掉,不行,她毕竟为梁家传了后;杀掉她,更不行,那是罪恶。他俩想着把她偷偷遣送到城里去,但一转想,万一她流落街头,怎么办,又于心不忍。还是蔡氏说城里的教堂肯定收人,不会让她饿着。最后就这样决定,待孩子生下来后,把井婆偷偷地从水路送到城里的教堂,让她找不着回头路。“对外就说她逃走了。”梁彭祖说。梁彭祖对城里的牧师楼和水道是熟悉的,遣送井婆的事就这样定下来。
井婆生了个男孩,梁彭祖欢喜若狂。要不要把井婆偷偷遣走,他犹豫了一阵。在蔡氏一再催促下,也为梁家的脸面,为自己的名声,梁彭祖还是在孩子满月时,把为他怀孕生子的井婆残忍地遣走了。 井婆不识字,就像梁彭祖说的粗女一个。她对梁家的情况只知个大概,对梁彭祖和蔡氏的底细一无所知。救助她的是牧师楼的女牧师叫玛丽黛,是美国人。井婆在一段日子里非常痛苦,但这个痛苦她强忍下来,从不外吐。她在牧师楼做义工,洗菜做饭,为的是一口饭。 梁彭祖把井婆弄走后,放出话说侯茶花暴病送城里医院急救不治而亡,而不是逃走。为她儿子取名梁庆,梁彭祖说是蔡氏所生。蔡氏足不出户,一些人倒相信,而大部分人觉得蹊跷。自此梁庆没了娘,由蔡氏抚育。 井婆是死或是逃走还是被梁家撵走,乡里人不爱追究。当年兵荒马乱的,死个人、丢个人、走失个人是常事。梁彭祖家是旺族,人们都不敢咬耳朵,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也就无人交头接耳。潘甲慎对此事略有所闻也觉蹊跷,于是就多了一份心眼儿。 潘甲慎经常出入教堂,经过牧师楼,自然与侯茶花混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