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从水龙头流出,流过赵旭的手,他洗的很认真,仿佛要搓出一朵花来。随手把药瓶扔到垃圾桶,抬头看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神情有些疲倦。
赵旭从洗完手从厕所出来,深深地叹了几口气。
抬起手腕看表,已经是9:08分。赵旭回到教室,大家已经在收拾仪器设备,整理工具。刚刚发生的意外被赵旭成功阻止,所幸马海明并无大碍,在被对方人员轮番教育之后也完成了体检,主动清扫了一地的煤油。不过事情已经传开,估计过不了多久,整个学校都会知道这件事吧。
“主任,今天体检已经都结束,一会收拾完东西就可以回去了。”
赵旭笑得有些牵强,还是说到:“好,幸苦大家了。”
“主任你没事吧,怎么感觉脸色不太好。”护士很主动地问:“要不我帮你看看?”
“谢谢,我没事,你们忙吧,我休息一会就好。”
“真没事?状态不对劲啊,你看都出汗了。”
“放心吧,只是肚子不太舒服,我自己就是医生,还能不清楚问题?”
“医者不自医嘛,那好好休息,一会再来叫你。”
“那个……”赵旭喊住她,“你给大家说一声,你们先回去,我一会……可能有点事,院长那边我会请假的……”
护士一脸疑惑,可看到赵旭的样子便忍住追问:“好的,赵主任你多注意身体啊。”
“放心吧。”
看到护士走远,赵旭才放松下来,想要喝口水却发现杯子已经不知去向,于是再次登录『time python』,发送了一条信息:
去天台上聊聊吧。
然后起身走向天台,他知道对方还在,一定会看到。
电影里,不论正反角色都喜欢在天台决战,赵旭一直还嘲笑缺乏创意,没想到这么快就遭报应了。
教学楼天台很大,四周都有很高的拦网,冷风吹过,赵旭紧了紧衣服。靠着围栏坐下来,总觉得差点什么。想了想才发现自己戒烟已经两年了,可惜,这个时候要是能有支烟就好了。
“介意出来聊两句吗?”
声音在空旷的天台飘荡开,毫无回应。赵旭也不在意,继续说到:“我都已经放弃抵抗了,总得让我死个明白吧,让我看看是什么人,是偶然碰上还是早就盯上我了?是警察?还是这个学校的老师?或者学生?”说完赵旭自己都被逗笑,总不会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吧。
其实如果不是那行字,在医院里陈轻焰不一定会注意到他。已经没有任何人答复,但赵旭相信他肯定能听到,他再次打开『time python』,果然有条回复:
五分钟后,警察就会包围这里。
赵旭不断呼吸:“哈哈,看来还是不相信我,不过就算警察不来,我也没多少时间了,刚刚我已经喝下氰化钾,活不了多久了。”
陈轻焰当然能听得到,他知道如果对方没有说谎,确实活不了太久,氰化钾作为国际知名剧毒化合物,一直和三氧化二砷【砒霜】共同活跃在影视作品里,成为杀手特工的必备武器,沾之即死的死神代言品。但实际效果其实并没有那么夸张,除非吸入高浓度氰化物气体有即死效果,否则还能存活几十分钟到几个小时时间,砒霜则会更久。中毒后如果立即静脉注射亚硝酸钠,手术换取人工内脏,现代医学完全可以救活。
所以陈轻焰并不打算现身。又不是好莱坞电影,非得演什么两派人员坦诚相见的戏码。每看到一次,电影最后即将获取胜利的敌人由于炫耀被主角反杀,陈轻焰就怀疑一次编剧智商,这是在侮辱观众,现实里哪来那么多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反派给主角上演绝地反击的机会,就应该像法老王那样,在罗夏和夜枭开飞船来之前30分钟就按下核弹按钮,这才是反派该做的事情。陈轻焰不是反派,但也不会做多余的事。闷声发大财才是硬道理。
赵旭看着天,继续说:“其实喝下去之后,反而有一种解脱感,就像跑了好久终于跑完了马拉松。”
“我早就该死了,要不是顾教授当初我就没打算跑。上次在医院遇到你,我还心存侥幸,想继续逃下去,今天又遇见你,估摸着自己是跑不掉了。虽然早就猜到有这么一天,可惜,得给院长添麻烦了,我还欠他一顿酒呢。”
“看来警察来还得一会,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有些话不说,估计也再没有机会了。”
两年了,自打逃出来以后,赵旭从来不敢和人喝酒,生怕喝醉了说些什么。所以看似人缘不错,但一直没说真话的机会,更没有知心朋友。如今自己快死了,总想说说话,不吐不快。其实如果可能,他想死的更体面一点,至少回家再见一见家人,去她的墓碑上添一束新花。
陈轻焰看看时间,其实并不想节外生枝,但有机会能获取一些关于『time python』的情报,便耐心听了下去。
赵旭靠着围栏上,神情陷入回忆:
“我有一个很漂亮的青梅竹马,名字叫夏夕,是不是很好听?如果你留意过两年前的一条新闻,可能听过她的名字。她是一个很单纯善良的女孩,就像天底下所有美好的事物一样招人喜欢,她喜欢养猫养狗,喜欢听安静的音乐,喜欢吃小龙虾,喜欢穿白色的裙子……”赵旭笑了,有些自豪。
陈轻焰没有印象,没有人会去记得每天随手划过的新闻,更不会花精力去关注,相比这样的事情,更多人愿意去讨论某个明星花边新闻。
“你说这样的女孩,怎么会不让人喜欢?你要是有这样一个青梅竹马,你也肯定会想一直保护她。后来她说,她想学医,想当医生,她成绩很好,应该能考个不错的医学院。我想,当医生就当医生吧,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于是我就陪着她一起考医学院,她还天天给我补课,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最终考到了一个学校,那个时候我对她表白,她成了我的女朋友,一起上课一起毕业,一起分配工作。那个时候我一直相信,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工作了以后,我显得笨手笨脚。医院的工作和学校的理论差距很大,在学校我的成绩也只是勉强跟得上,实际工作更是一塌糊涂。她从小干什么都很有天赋,在哪都做的很好,比我优秀很多。其实我也没放在心上,本来就是陪她,无论她多优秀只要能在身后看着她就好。后来顾教授给了我这个,说实话我很惊讶,世界上还有这种科技,简直就像电影里的子弹时间。有了它,我似乎有机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外科手术医生,可以和她站在一起,于是我不断练习,不断尝试,最终我实现了目标。过了几年,我决定向她求婚,她答应了,那天我们都喝了酒,她笑得很开心,穿着白大褂也像个模特——虽然我一直觉得她很漂亮。对我来说她就是人生中的天使。我们一起商量在哪买房,什么时候结婚,以后孩子叫什么名字……那是我最幸福的日子。”
陈轻焰突然觉得这副场景有些荒诞,有些讽刺。空无一物的天台上,一个素昧平生的医生讲述着自己的故事,或许可以说成讲述自己的犯罪历史,可他又不是警察和法官,又像是信徒在教堂的临终忏悔,可他也不是牧师和神父。他只是一个路人,一个躲藏在暗处的路人。但他又能理解,知道对方只是想说些什么,有没有听众并不重要。就像是尘嚣被这雨水洗刷殆尽,格外分明的路灯像在诉说一一个个动人心肠的故事。空无一人的街道,独自淋雨走着,看着众人从身边奔跑而过。不经意的一瞥,发现别人都在用惊奇的眼光看,或许以为是疯子。
“你大概猜到了,我们没成结婚,她死了,死于一场医患事故。”赵旭开始咳嗽,天台的风有些大。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我打开手术室门,看见的是她躺在那里,头上还插着一把刀。我崩溃了,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她死了,死的很惨,连抢救都来不及。她就这么死了!她才二十出头!就这么死了!”他的笑容消失了,语气开始变得狰狞。
“昨天还在和你谈婚论嫁的人突然就死了,死在医院里,死在你面前。我疯了一样打听凶手是谁,到底是哪个畜牲做出这种事。
后来我知道凶手是她病人的家属。病人已经到了危机关头,没有人愿意接手那场手术,谁都知道会失败。可是她愿意,哪怕要承担风险,她说只有一成的把握,家属也都签了字。她尽力了,可还是失败了,病人死了。”
赵旭伸出手凌空抚摸,好像展示着自己的回忆,语气中说不出的低落和酸痛:“你知道吗,每一次她做手术失败,都会抱着我哭,说她没救回一条命,说病人还很年轻。我就会安慰她我们不是神仙救不了每个人,哭到后半夜她才会在我怀里睡着……可是她死了!她毫无防备的被人拿刀砍死,我浑浑噩噩的过了好多天,我以为凶手会判死刑,可法院传来判决说凶手有精神病,不构成犯罪。怎么可能!明明之前他还在医院和人交谈在,怎么会是精神病?天价赔偿?人都没了要赔偿干什么,我不能原谅,绝对不能原谅,不论他是不是精神病我都无法原谅,我要复仇!”
“我要复仇!咳咳……”
说的太快,赵旭开始剧烈咳嗽,脸色变得越来越白。
“我花了一周时间,查到了他们家,那天晚上,我用乙醚放倒了他们家的狗,注射麻醉药绑架了凶手,把他带到一间仓库。他醒了,认出了我,哭着向我求饶,说他错了,可以给我好多好多钱。如果她还活着,我不知道会不会接受——可是她死了!死的还那么惨!从小到大我连一条鱼都没有杀过,我也没想过我会敢杀人。你知道,我已经是一个优秀的手术医生了,知道怎么样下刀最痛苦,我用手术刀一片一片的切他的肉,一边切一边给他灌生理盐水和处理伤口,这样就不会很快失血死亡,又不会脱水昏迷。刚开始他又哭又叫,后来眼泪都干了,只会哇哇乱叫。血腥味很恶心,可是我笑得很开心,就好像回到了向她求婚的那天晚上。我花了两个小时,把他切成了两百多块,快到天亮,他才迟迟咽气。哦,对了,我用的刀和他插在她头上的一模一样。”
赵旭又笑了,捂住嘴咳嗽,开始呕吐。陈轻焰知道这是氰化物中毒现象,大概他是真心求死,等警察发现大概已经错过抢救时间。对于赵旭的死,他不会有太大心里波动,虽然是自己报警,可他确实是犯罪分子。听到如此恐怖的杀人手段,陈轻焰意外的没有引起不适,反而有些佩服对方。
“很多人以为我有洁癖,其实我只是害怕,之后每次拿起刀,总是想起那个仓库的晚上,我手上粘着好多血,怎么洗也洗不掉……”赵旭惨淡一笑,继续说到,“做完这件事,我感觉轻松了很多,我回到家了,等着警察来。可顾教授先找到我,说我如果被抓下场会更惨,我才知道世界原来还有这样一面,我不介意死,但不想死在你们手里。”
陈轻焰知道对方误解了他的身份,这样反而更有利于自己隐藏。但还有一点想不明白,他是怎么逃过身份环ID的追查,一个生活在现代都市的人,不可能完全不使用个人终端,只要使用就会留下信息,更本不可能大摇大摆生活在城市里。
他等着对方继续,果然,赵旭接着说:
“后来的故事就很简单,在顾教授帮助下我逃了出来,来到了秦城。我在下水街道捡饭吃,勉强活了下来,那里没有身份检测,也没有人在意流浪汉。幸运的是我还会医术,我遇到一对重病的夫妇,男人快死了,他承诺我只要救活女人,就把身份环给我,我答应了。我救活了女人,趁他死前,挖除了他的身份环,移植在我的身上,刚取出来男人就死了,我只能立马自己给自己做手术,为了保证清醒我只能不打麻醉药,裹着毛巾咬断了两根木棒。我成功了,从此我变成赵旭,除了那个女人没有人知道他已经死了。再后来,我靠着给人看看病,过的比刚开始好一些,直到遇到秦院长……诶,看来时间到了,其他的你们什么也问不出来——毕竟我要死了,你们也找不到顾教授的,哈哈哈哈……”
楼下已经可以看到警车,因为学生还在上课的缘故没有警笛响起。陈轻焰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这个男人。
赵旭,不,或者说赵影来,这个男人的故事陈轻焰查阅资料有所了解,可文字记载怎么能比当事人讲述让人动容。他无法评判赵影来的行为,好人?坏人?实际上,大多数人都是一个普通人,既成不了坏人,也成不了好人,既成不了小人,也成不了君子,既成不了英雄,也成不了反派。评判一个人的价值,不应该在他最好的一天,也不应该在他最坏的一天。
警察马上会来,自己该离开了。报警是匿名的,赵影来一死,没有人会知道自己。
陈轻焰觉得最近总是总是遇到生死,黄闻也好,赵影来也好,虽然于他们并无交情,世界上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对于每个人来说,只要死去的人和自己无亲无故,死亡不过是一个冰冷的数字。
陈轻焰最后发送消息:
医院里,为什么要给我发消息。
“消息?什么消息?我从没发过消息。”
没有发过?那句我看到你了,是从何而来?一时间陈轻焰寒毛耸立,如坠冰窖。
陈轻焰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你说,我死后和她埋在一起,警察会不会同意……”
最后看了一眼还在咳嗽的赵影来,陈轻焰悄悄离开了天台,心情远没有预想中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