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除了遥远什么也没有,我一直是这样想的。所以活了十七年,我没有离开过我的出生地。我很庆幸我出生在这个地方,这个城市远离海洋,远离沙漠。这里不会有台风,不会有沙尘暴,不会有洪水或者泥石流。虽然不久以前离我所在的这个城市不远的地方地震了一下,但并没有影响到这个城市里的人的生活,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这个城市空气湿润,街道干净。很多年前这里出生过一个叫苏东坡的人,这个人活着的时候才华太过横溢了,所以至今仍旧被人仰慕。这个城市凡是有路灯的地方就有这个人的诗词。这个人以前住的院子现在成了著名的景点,每天都有很多外地人慕名而来,看看他生前用过的笔墨纸砚,看看他生前睡过的床和房间,为他生前用过的尿壶感慨,向他生前穿过的袜子致敬。
如果不是遇见季沐阳,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这个城市。为什么要离开呢?这里有我需要的一切,上南大街可以买到我喜欢看的各种图书杂志以及唱片,下西街有我喜欢的各式各样的衣服。至于日常的生活用品,下了楼就能买到。虽然这里没有高大的摩天轮过山车或者巨大的音乐喷泉,但是着什么急呢?田家炳中学附近不是正在修建一个广场么?耐心的等待吧,一切都会有的。
可是季沐阳不这么想。
他一听到远方这个词儿就激动。如果给他足够的钱,他必然要把地球走个遍。他说他活着就是为了流浪,就像钢琴活着就是要被人弹,篮球活着就是要被人打一样。
如果我口袋里有一块钱,我会买个冰淇淋吃。如果季沐阳有一块钱,他会随便搭上一辆公交车坐到终点再走回来。如果硬要在我们俩身上找共同点,那只有一个,就是贪睡。
我学习成绩很好,季沐阳学习成绩很差。所以虽然我们都会因为贪睡而迟到,待遇却不一样。我即使在课上到最后一分钟才踏进教室,老师也不会说什么。季沐阳即使在课刚上一分钟就踏进教室,也会被罚站,下课后还要到办公室接受思想改造。
我和他相熟,就是因为迟到。因为前一天晚上通宵看小说的缘故,第二天我一直磨蹭到上午最后一节课上了一半的时候才到学校,我看看时间,离中午放学不到二十分钟了,索性不进教室,躲到操场上,掏出书包里的小说找到昨晚看到的地方继续看。
刚坐好翻开书,就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就看到了季沐阳那张睡意朦胧的脸。他说林倩你干嘛呢?我说看小说呗。他说真嫉妒你,你迟到半天还可以心安理得的在这里看小说,我只迟到了十分钟就要被罚扫厕所。
我合上书,抬起头看着季沐阳乱糟糟的头发说,大概是人品问题吧。如果你学习成绩好一点,高考的时候能不影响学校的升学率,应该也不用扫厕所吧。
季沐阳看我合上了书,就在我身后坐了下来。他说我们聊聊天吧,同学快三年了都没和你说过几句话,我一直觉得你挺神秘的,天天迟到看小说成绩还是能那么好。
我说你坐远一点,坐这么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早恋呢。我不听课不代表我没有好好学习,咱们那几个老师课上得太烂了。以我的智商即使一节课也不听考试的时候也不会犯难。你要是没事就去扫厕所吧,别影响我看小说。
季沐阳说你不用嫌我烦,过阵子我就走了,离开学校,离开家,离开这座城市。
如果季沐阳把脸洗干净头发理顺再换上一身飘逸的衣服坐在我身边说这句话,我可能会觉得很伤感。我可能会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的说你不要走,你走了以后谁扫厕所。
可是他偏偏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让我觉得他所谓的退学甚至离家出走不过是他昨晚没昨晚的梦。于是我说,你是不是青春叛逆的小说或者电影看多了?
季沐阳说,你才看青春叛逆的小说,你们全家都看青春叛逆的小说。你这个人太冷血了,但凡内心只有一小块柔软的地方的人都不会对一个即将退学的同学说这样的话。
季沐阳学习成绩不好,语文最烂。可是他偏偏喜欢说一些看起来很华丽唯美但是仔细看却发现是病句的话。还好他要表达的意思我基本上明白。为了证明我的内心还是有那么一小块柔软的地方,我假装很不舍的说你为什么要离开啊?
季沐阳说,这个说来话长,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个梦想。
我说你就不要提小时候了,长话短说,我等下还要去吃午饭呢。
季沐阳说你有没有什么遗憾?
我说我唯一的遗憾就是小时候没有一个会讲故事的外婆。
季沐阳说,我很久以前就想在念中学的时候退学,现在眼看要毕业了,再不退学就没机会了。没机会了就会感到遗憾。村上春树曾经说过,十五岁的时候最好来一次离家出走。我十六岁的时候才看到村上春树的这句话。我已经错过了一次,不想错过第二次了。
我说你这是什么逻辑啊,刚才说你青春叛逆小说看多了你还不承认。退学容易,离家出走容易,但是之后呢?你靠什么生活?
季沐阳说到时候会有办法的。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一个孩子,九岁时失明,常年生活在盲人影院,从早到晚听着那些电影,听不懂地方靠想象来补充。他想象自己学会了弹琴,学会了唱歌,还能写诗。背着吉他走遍了四方,在街头卖艺,在酒吧弹唱。他去了上海苏州杭州南京长沙还有昆明,腾格里的沙漠阿拉善的戈壁,那曲草原和拉萨圣城。
他爱过一个姑娘,但姑娘不爱他,他恨过一个姑娘,那姑娘也恨他。他整夜整夜的喝酒,朗诵着号叫。他想着上帝到底存在不存在,他想着鲁迅与中国人的惰性。他越来越茫然,越来越不知所终,找不到个出路要绝望发疯。他最后还是回到了盲人影院,坐在老位子上听那些电影,四面八方的座椅翻涌,好像潮水淹没了天空。
季沐阳讲完故事,下课的铃声就响了。我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对季沐阳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学习才是硬道理。
季沐阳说,到了远方,我会寄信给你的。
我没有再理他,背着书包朝食堂走出,食堂最近来了一位山东的厨师,做的大饼很好吃,去晚了就卖完了。
下午上课的时候,我回头去看季沐阳,发现他的桌子空着。连续几天,一直空着。后来就听说他退学的消息,再后来他的桌子被老师搬出了教室。
季沐阳退学事件并没有引起多大的风波,他一直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如果不是他退学前和我聊过天,恐怕我也得过很久才注意到他不在了。
除了退学前的聊天,我和他几乎没有什么交往。记得第一次高一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还是挺有精神的,戴着耳塞摇头晃脑旁若无人。那时候他学习成绩也不是很糟,后来他好像恋爱了然后被甩了,高二的时候他就明显的消沉了颓废了。在书店买书的时候也碰到过他几次,但也只是点头微笑擦肩而过。
在我快要将季沐阳淡忘的时候收到了他的信和一张周云蓬的专辑,信很薄,字迹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糟糕。信中他告诉我他在丽江,他说那天给我讲的故事其实是一首歌的歌词,他建议我去听周云蓬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