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出大事了,冲上前去问一个本地人:“不好意思,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他指着车道:“不大清楚,不过看这车有警察局的有移民局的,百分之八九十是在抓打黑工的。”我的头一阵晕眩,几欲跌倒。也就是说,如果我没冲动地同奴隶主撕破脸,如今已被收押在案了。
忽然人群一阵惊呼,一个人正在房顶上飞奔试图从七米高的房檐跳下逃生。房顶上的他像一只小鸟摆动着翅膀向下飞去,伴随着落地的响声,我“啊”的一声叫出来:“No……”
那个人是Day。
姗姗而来
Day落地时是腿先着地,他依旧挣扎着想跑但似乎疼痛迫使他放弃。再后来他被抬上担架消失在救护车里。我知道他的生命是无碍的,可活着又能怎样,来这儿的每一个人眼巴巴盼着的不就是一片枫叶吗?
沉着脸回到家向姐妹们宣告这一天的战况:“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一个?”
露露抢着道:“好消息好消息,是不是遇到心上人啦?”
我苦笑着道:“好消息是我跟奴隶主吵翻了,我失业了。”
贾小野忙上前按我的额头:“天啊,这女人疯了!你醒醒啊!”
“那坏消息呢?”张楠摇着我的手快哭出来。我想她一定以为我快要死了,当然我现在的这张脸同死人也没什么差别。
“移民局今天来店大扫荡,眼见着三个人被带走,一个跳房逃跑未遂摔断了腿。如果我没失业你们也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剧情在一片“Oh,my
god!”的惊呼声中达到高潮。
我泪眼婆娑地推波助澜:“那个摔断腿的是我的朋友,他是个画家,以后还要去美国给贵妇画像呢。你们交际广泛,有没有认识移民局的?我想救他,帮我好不好?”
三个人一起扮哑巴。我拉住贾小野:“小野,你交际那么广,不认识很多名流吗,帮我打听打听啊!”
“好好好。你别急,急也没用。这人点儿太背,加拿大打黑工基本上是公开的秘密,除非有人举报,移民局不会如此兴师动众。我一早告诉你没身份的时候就要处处小心,这儿的坏人多着呢。”贾小野发表完长篇大论开始嗲声嗲气地四处打电话攀关系,我无比感激甚至连她那肉麻的表情也一起崇拜起来。
杨轩通知我周五下班后有空,问我几点下班,我忍住失业的悲痛回:那天我休息。这次会晤因为失业变得更加意义非凡,他是我手中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人生这杯苦咖啡中的一点甜。
杨轩并不知道自己是旱地上空的甘雨,迟迟不肯露面。我不停地发短信引诱:“我做了好吃的哟!”“我家有充气娃娃。”杨轩不为所动。君子易事而难说也。问题是这男人十足十小人,怎么也这么难以取悦?
在九点半的时候他终于姗姗而来,心怦怦跳着去开门,想朱丽叶见罗密欧的心情也不过如此吧。一张并不能算熟悉的脸出现在我面前,因为从班上来,所以西装革履的,多了份庄重。我饱含深情地冲他笑笑,对方只牵动下嘴角回礼,吓得我忙把多余的笑收回。奇怪,这男人我多见一次便多喜欢一分也怕一分,仿佛他有法力令我心虚。
进到屋里,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地中央。杨轩从包里取出盘道:“电脑呢,给我看看。”一时间我恍惚觉得他是专业上门修电脑的,迟滞了两秒钟方把巴掌大的小电脑找出来。
在他安装的当儿我壮着胆子抗议:“你怎么都不爱同我说话?”
“我一直都这样啊。”他头也不抬地答。我的脸色同心一起沉下去。才不是,初识时的他同我笑了又笑,有说不完的话。想必纳兰性德亦有过此心境,所以才写得出: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我也不是初识时的我了,初识时我并不如此喜欢他。
想必我脸色沉得太狠,杨轩觉察有异:“怎么了?不高兴见到我?”不等我回答,他抬起我的下巴细细地吻我,我迷乱地回应,剧情开始升级。
迷乱中我还是没有忘记我的原则,边热吻边喘息着道:“你得再说你喜欢我。”
“我已经好久没说过,不习惯了怎么办?”他的手来解我的衣服。
我按住他的手,眼睛要滴出水来。必须喜欢我才行。当没有爱的时候,喜欢是底线。
“我喜欢你。”杨轩说了,表情生硬僵冷,如果是看图说话完全可以补成“我要吃饭”或是“你快滚开”,可我还是很开心。然后十指相扣,双腮飞红霞。从此后,纤腰为郎管瘦。
十四行诗中说:请试读无言之爱所发出来的呼声,用眼睛来听该是情人应有的本领。云雨后杨轩起身要走,全然看不见我眼里的留恋。至少在此刻,我猜他没把我当情人。我甚至不敢确定明天他会不会把我从他的世界里永远删除,可是我居然不后悔,不由得想起了纪晓芙与杨逍。
贾小野的推测没错,我也是个冒牌的大家闺秀,完全有当贱人的资质。
痴男怨女
这一日饭桌上,张楠这小妮子坐立难安而且把饭吃得雨零星乱。我、贾小野、范露露交换了眼神,立马结成扶危定乱的帮子,只差歃血为盟。
露露走亲民路线关怀道:“Nancy,怎么不舒服啊?要不要看医生?”
张楠摇头,再苦笑——不是愁眉苦脸的苦,是正宗的爱别离苦。露露再启发:“是不是有心事呀?说出来让大家给你出出主意。”
“对啊,”我帮腔,“有心事闷在心里会生病的,虽然看病不花钱,但药贵得惨无人道。”我义愤填膺地跑题,“妈的,上次我胃痛,就三片药要了我四十多块,差点没把我心脏病引发喽……”
贾小野以咳警示我离题太远,我忙继续与张楠掏心掏肺:“我从小心脏挺好的,就是因为总把事儿憋在心里憋出一身病来。真的,我不希望你同我一样。心脏病会死人的。”
张楠好似革命烈士视死如归,木着脸一粒一粒地往嘴里送大米。贾小野啪地把筷子按到饭桌上,吼道:“快说什么事!”
三人皆惊。张楠吓得下意识地说出了实话:“他要走了……”说完后悔地以牙咬舌。
鉴于Nancy小姐清白的感情史,这个“他”就是Henry小弟弟。我与他是有过交手的,一听对头要走快乐地恨不能放鞭炮普天同庆。
张楠表情仇恨,大有“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的意境。去痛击一个退出战场的人是不人道的,我大度地表示惋惜。
张楠道:“今晚的飞机,我要去送送他。”说完回房去整理支离破碎的心。
不约而同地三人起身各自回房,整理夜出跟踪人的装束。我是这样想的,开国大典时还有人埋炸弹呢,可不能让Henry这小子在机场政变。
张楠穿一身黑,走在漆黑的路上像个游魂。后面跟着我们仨,亦是黑衣裹体,只恨不能与夜混为一体。张楠招手上了一辆出租车,我们连忙也上了车牢牢跟住。
机场里到处是送行的痴男怨女,张楠下了车飞身加入其中。Henry站在大厅正中央,一脸落寞。对一个没有身份的人,离境就代表着永不能回来。心里禁不住一丝怜悯。
张楠一步步走近,像拍电影似的两人面对面站着却不发一言。我想这时她的脑里响起的应该是一首绝美的诗句:
爱的筵席
是令人日渐消瘦的心事
是举箸前莫名的伤悲
是记忆里一场不散的筵席
是不能饮不可饮 也要拼却的
一醉
显然张楠是醉了,她一把抱住Henry,头埋在他的胸前呜呜咽咽哭将起来。两人就这么站了大约半个小时,看得我们产生了视疲劳。
机场开始广播:Ladies and Gentlemen, may I have your attention please: We are now
ready for check-in for flight from Toronto to Beijing at counter No.
**……(先生们女士们,请注意,从多伦多到北京的**航班在**登机……)
张楠英语有进步,居然听懂了广播。她慢慢抬起头盯着Henry的眼睛看,似要把他看进骨子里。猛然两人产生相同电波不约而同地寻找对方的唇,十厘米的距离可以忽略不计,瞬间四唇牢牢黏在一起。
我心大叫不好,作势欲冲上去棒打鸳鸯。手臂同时被小野和露露拉住。“再等等……”
吻罢,Henry提起行李向登机口走去,这一次走得像个汉子,没有回头。张楠立在那儿一动不动,身边的人来人往都与她无干。
一个男人吻男人,在美国意味着同性恋,在法国不过是礼节性问候,而在西西里岛则表示黑手党的“死亡之吻”。那么女人吻男人呢?应该也不只是代表爱。我特愿意相信张楠不过是在向过去告别,以吻相别也未尝不是个好主意。
可是为什么,望着她瘦削的背影,禁不住想起崖边的那块人形石——望夫处,江悠悠。化为石,不回头。
贾小野拉我:“走啦,难不成陪她站一世!”三人先回家睡了,第二天早上看见张楠完好无缺地躺在床上才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