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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诺里奇之行是一个转折点:它改变了一切。有关这次出行的行程我记忆寥落,只有通俗的福祉感觉,但这种福祉感像是往酒杯里添酒一样,似乎在我内心深处逐步聚集,不断升及更高的平面。平时,买衣服的过程让我恼火,因为我对我的外貌不怀什么虚荣,我也没有理由虚荣。我看上去那么热,竟成为人们逗乐的谈资,这才让我深信外貌对我十分要紧,我感到装束不可小觑。某种意义上说,我看上去是什么样子,我就真的是什么样子,这个观念是对我的一个启示,而启示之初就叫我悔不当初。玛丽安告诉我某件衣服适合我而另一件不适合我(她从来没有过片刻迟疑),我意识到关于衣服,她的主要关注点在于它们必须看着舒服而不是穿着舒服,我的内心产生了一种新的感情,尽管这种感情很快就消失,但它的那种甜蜜我至今记得。我回来后,不仅觉得做我自己是件荣耀的事,而且私下里对我的相貌很是满意。

我们是在文瑟姆大街少女首领饭店吃的午饭,这对我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时机,因为即便是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上饭店吃饭也被看作是莫大的奢侈:如果我们要出去吃饭,那也总是在某家寻常餐馆。

我们从布兰汉庄园出发得很早,赶在午饭时分我们几乎采购完了全部物品。我们把东西一包一包放进马车里,直到我们前面的座位堆得满满实实。我几乎不能相信它们大都是给我的。玛丽安问我:“你是想要现在就把自己装扮起来呢,还是愿意等到我们回到家?”我至今仍能记得这个问题给我造成的那种难决难断;最后,为了延长美好的期待,我回答说我要等。诺里奇那时间肯定酷热无比——因为当我们后半日去看温度计的时候,它依旧停在83度,之前比这还要高——但纵使我全副冬装,竟记不得有过热的感觉。

我们究竟说了些什么,以至于留给我的印象是翅膀闪动和光芒闪现,像是鸟的飞翔带动空气流动,像是猛冲俯下又扶摇直上,像是模糊的彩虹缓缓地被白昼的清亮所包裹?

这一切似乎都是因为她在场,而且,当午饭后她放我自便,要我在教堂里玩耍一个小时的时候,我的狂喜情绪仍在继续。毫无疑问,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我知道我很快就能见到她;然而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过,我与周围环境如此和谐融洽,就好像整个建筑在奋力向上,升至它闻名遐迩的穹形屋顶,以表达我所感觉到的欣喜。后来,我离开教堂内阴暗的凉爽,走进户外的阳光和炎热,那里属于坟地巷,令我十分着迷的名字。我不断地伸长脖子,以便确定那个点,教堂的塔尖刺入天空的那个准确的点。

啊!高度!她要我在托马斯·布朗爵士的雕像旁与她会合;为了不迟到,我早去了一阵子;马车和拉车的两匹马停在那里,车夫扬起马鞭向我致意。我绕着雕像打转,心里想着托马斯·布朗爵士是什么人物;我又不好意思登上马车,坐在那里俨然一副车主的架势;然后,我远远地看见她在广场另一边。她看着像是在跟某个人道别,至少我对高高举起的礼帽有印象。她慢慢地朝我走来,在慢慢悠悠的交通涡流中穿行,直到很近很近了才看见我。接下来她挥动着她满是褶皱、满是泡沫边饰的阳伞,加快了脚步。

我的精神转变发生在诺里奇:正是在那里,我像一个正在破茧的蝴蝶,首次意识到了我的翅膀。我得等到喝茶时间才能让大家认可我自己的完美形象。我的出场赢得了高声的欢呼喝彩,就像这整个喝茶聚会专为这个时刻而鲜活。我的周围弹射起来的不是喷气火焰,而似乎是股股喷泉。我应要求站在一把椅子上,像一颗行星一样旋转,与此同时,我的整套新装,凡是可以让人瞧见的,都无一例外受到评判,或欣赏,或打趣。“领带你是从查洛店买的吗?”德尼斯大声嚷嚷,“如果不是从那里买的,我就不掏钱了!”玛丽安说了声是,而事实上,我后来发现那条领带上标着另外一个名字:我们进去过的店铺多了去了!“他看上去是个多帅气的顾客啊!”有人风趣地说;另一位说:“正是,就像一根黄瓜,是属于同一类别的绿色!”他们在讨论我的新衣服属于哪一种颜色。“林肯绿【13】!”又有一个声音说。“他也许就是罗宾汉!”那个叫法让我好高兴,我看到自己带着圣女玛丽安在绿林中走来走去。“你难道不觉得你不一样了吗?”有人问我,这问话近乎让人愤慨,好像我不承认似的。我高声宣称:“感觉到了,我觉得我成了另一个人!”——事实远远不光是这些。听了这话他们都笑。话题逐渐从我身上移开,像今天一样,议论不会总是围绕孩子们。于是我意识到以我为中心的时刻结束了,我很不自在地从我的椅座上移下来,但那个时刻是多么刻骨铭心啊。莫兹利太太说:“过来,宝贝,让我更近地瞧瞧你。”我局促不安地向她走过去,像一只虫子一样被她眼睛里射出的光束俘获,那是黑色的探照灯,压力和强度从不改变的探照灯。她在手指尖间拿捏搓揉着柔软轻巧的衣服面料。“我觉得这些烟灰色的珍珠纽扣很不错,你觉得是这样吗?是的,我觉得做得相当不错,我希望你妈妈也能这样想。”她转向她女儿,就好像我和我关注的东西对她不复存在。她继续说道:“你找到时机办我委托给你的那些小差事了吗——那些下一星期我们用得着的东西?”“办妥了,妈妈。”玛丽安说。

“你给你自己买了些什么吗?”

玛丽安耸了耸自己的肩膀。

“哦,没买什么,妈妈;我的可以拖一拖。”

“你不能拖得太久,”莫兹利太太平静地说,“我想你在诺里奇没有会见什么人吧?”

“连只猫都没见着,”玛丽安说,“我们一直在赶时间,对吗,利奥?”

“是的,我们在赶时间。”我回答,我太希望与她说一样的话,致使我忘了我在教堂里过的那一个小时。

夏天从我的敌人变成了我的朋友:这是我们诺里奇购物的另一个成效。我感到我可以在炎热里游刃有余,我在炎热里游来荡去,好像是在试探一种新的自然环境。我喜欢观看炎热闪着弱弱的光从地面升起,浓浓地挂在七月发黑的树梢上。我喜欢炎热所带来的,或者看似是炎热带来的,那种悬浮的动感,把自然界的一切都简化成无声无息的思索。我喜欢用手触摸它,在喉咙里感受它,体会它绕膝的感觉,我的两膝这时候已完全裸露待它拥抱。我巴望着要远行,更深入地走进热里,实现同它紧密的真实的接触;因为我觉得我经受炎热的经历在一定意义上说是循序渐进的,如果温度一味地变得越来越热,那才说明热有一个中心,是我应当到达的中心。

我的绿色套装,缀着烟灰色的珍珠纽扣,领口敞开,轻柔地依偎着我,我的薄薄的内衣用轻拂爱抚着我,我的长筒袜薄得几乎不足以保护我的腿免受划伤,我的低靿鞋是我特殊的骄傲——这一切我觉得只是我从物质形态上与夏天完全融合的第一步。它们会一项接一项地被我丢弃——以什么样的顺序丢弃,我对这个问题颇费心思,但决定不下来。我最终脱尽衣服全裸之前,哪一件衣服会成为我最后保留的呢?正像我所有关于性的意识一样,关于体面的见解,我思路不清,张冠李戴;尽管如此,我的想法已足够明确,足以使我渴望那种自由,将体面与衣服一道彻底丢弃,像一棵树或是一朵花一样,在自己与大自然之间无遮无隔。

这么多关于实现裸体主义的向往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也许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它们能否变为现实。与此同时,在我的意识的另一个层面上,我的新装束给我带来的自豪感改变了我对世界的看法,也改变了我与世界的关系。新衣服总是一层精神滋养,而我得到我的新衣服的情景使它们成了超级精神滋养。我自我感觉高大,我精心装扮自己,但我也不是怠惰于表达感激或敬畏,而这时间我的感激和敬畏两种情感都被唤醒了。礼物让我感激——当我受赐如此庄重的承诺和友好的赠予的时候,我的赞助人怎么可能不看重我呢?而我又怎么可能不看重他们呢?赠予方式让我敬畏:价格不菲的账单漫不经心地集聚,从一家店铺积累到另一家店铺,好像钱就不是钱!花费好比上帝;它属于另外一种状态的生灵,那个状态的生灵比我所熟悉的生灵更为富足。我的思维能力不能掌控它,但我的想象能力却可以随意摆布它;因为我的思维会把它所不理解的东西搁置一边,我的想象却与思维不同,它喜欢参悟不能理解的东西,并以类比的方式把我的感受表达出来。我这里就有现成的想象的一例。这些辉煌的人们,因为有金币而金光闪闪【14】(我想他们有的是面值1.05英镑的基尼[11]),他们来了,住下了,又走了,显然他们不受家庭纽带和劳动关系的约束,他们是世界公民,他们把世界变成了他们的游乐场,他们可以放浪一笑让我痛苦,莞尔一笑让我快乐(我没有忘记这种经历),世界尽在他们的管控之中——这些人几乎不逊于黄道十二宫中令人崇敬的神话人物,他们离黄道十二宫中的人们只小小一步之遥。

我的服装中有一套泳装,部分地出于裸体主义的激励,部分地是因为我在遐想我自己穿上它(与玛丽安一起度过的那一天使我在许多方面有了自我意识),我非常想把它穿上。我承认除非有人挽着我,我是不会游水的,但玛丽安说她会安排这档子事。然而,恰在这时,我的女主人莫兹利太太果断阻止。我妈妈写信给她说我身体柔弱,容易感冒;她不会在未首先征得我妈妈许可的情况下负起让我游泳的责任。但当然,如果我愿意,我可以观看其他人游水。

一场游泳聚会正在酝酿,我正好有时间写完信,然后下楼加入他们的行列。那是十四日,星期六——从气象学角度看是令人失望的一天,因为温度计(我这时候盼望它飙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显示竟然不到76度。但这是一个只有我与马库斯还有他父亲分享的秘密,其他人对事态的真相毫不知情,大声抱怨着老天的酷热。我顺便带上我的泳装,以便不背离整个聚会的精神。马库斯也带了泳装以供使用,尽管他像我一样不会游泳。我遗憾地意识到我们俩的泳装都没有给裸体主义做出让步;我试穿上我的泳装,遮体太多,令人失望,马库斯的泳装也是这个样子。

之前我从来没有参加过大人们的游泳聚会。游泳聚会倒也没有什么新意,因为那个时候,游泳只是为数不多的一些人的消遣活动,同今天相比,那时候的游泳一词表示的是一种更为紧张激烈的经历。我那时对它充满好奇,又几乎是满怀恐惧——想到把自己置于从无涉足、危机四伏的自然环境的包围之中。我对游泳的了解只是间接的,但我觉得我的皮肤有刺痛感,我的肠子在轻轻地下坠。

我们沿着小路结队而行,一行六人——玛丽安和德尼斯,还有一对青年男女,他们的名字我记在日记里,但他们的相貌我想不起来了——我和马库斯殿后。时间大概是六点钟,但炎热依旧没有退却的意思,算不得骄阳似火,但赤日炎炎,温和而执着。我们穿过一个侧门进入一片林带。在炎热的日子里,我经常会从阳光下穿入树林;但我再也没有过类似这一次的酷热继以冰冷的印象。树木又浓又密,紧裹在我们周围;寂静也会互相感染,我们没有人开口说话。我们来到了树中间的一条小路,沿路走一程,然后爬下一段陡峭的树木成行的河岸,走过一段台阶,进入一片草地。离这场经历又近了一步!在受到新一轮炎热的进攻的当口,我们又开始了交谈。马库斯说:

“特里明厄姆今晚就来了。”

“哦,他要来吗?”我回答说,不是对这人很感兴趣,而是在意我日记中要记入的名字。

“是的,但迟了,我们那时间已入睡了。”

“他是个好人吗?”我问。

“他是个好人,但相貌丑得可怕。当你看见他的时候,不要流露吃惊或是别的什么表情,否则会让他难堪的。他不希望你怜悯他。他在战争中受伤,他的脸没有复原,人们说那永远复原不了了。”

“倒霉。”我说。

“是倒霉,但不许对他本人这么说,也不许对玛丽安这么说。”

“为什么不许说?”

“我妈妈不喜欢这样。”

“为什么不许说?”我又问了一遍。

“答应我,你不会告诉任何人——即便受到酷刑也不说出去。”

我答应了他。

“我妈妈想让玛丽安嫁给他。”

我在沉默中咀嚼这个消息,它让我极为难受。我嫉妒特里明厄姆,剧烈的嫉妒感。他是一名战争英雄,这个事实并没有赢得我对他的推崇。我父亲反对战争到了支持布尔人的地步。【15】我已经蛮有实力,可以放声高唱《女王的士兵》以及《再见了,多莉,我必须上前线》等歌曲,当听到烈女史密斯获释的时候,我激动得近乎疯狂;然而我相信我父亲是对的。也许特里明厄姆是活该破相。而为什么莫兹利太太想让玛丽安嫁给一个丑得可怕,甚至不配称先生的男人呢?

我们踏着一段凸起的堤道,穿过那片草地,去往一排弯曲排列的灯芯草丛,这条曲线是凹进的,我们要去的是凹进最深的那一部分。这里是诺福克的一处生长着沼泽棉的青苔湿塘地;尽管酷热难耐,万物萎靡,行人还须谨慎择路,以躲开那些水色微红、丛草半蔽的池地。咯叽咯叽,响声乍起,一股棕色的泥浆细流爬过了我的低靿鞋。

在我们前方有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满是横杠、竖杆、立柱,像一座绞刑架。【16】它辐射出一种恐惧感——也散发着强烈的孤独感。它像是一个不可靠近的东西,一个可能逮住你进而伤害你的东西;我不理解我们为什么要径直朝着它走,无所顾忌。我们几乎走到了,我都看得到它上面的沥青脱落得斑斑驳驳,且意识到这一定是多年无人理睬的结果,这时候,一个人的头和肩从灯芯草丛中出乎意料地伸出来。他背对着我们,没听见我们的声响,踏着台阶不慌不忙地走上了转盘和滑轮中间的平台。他走得很慢,沉浸在独处的欣喜当中;他抡圆胳膊,耸动双肩,好像是要给自己更多的自由,纵使他身上没有穿戴什么可以限制他活动的东西:有一阵子,我以为他是裸身的。

有一两秒的时间,他站着几乎纹丝不动,只试探着抬起他的双脚;接着他两手高举,舒张全身,展成弧形,随即消失。听到了水花四溅的声音,我才意识到河已近在眼前。

大人们在沮丧中相互瞪着眼睛,而我们又冷眼瞪着他们。沮丧演变成了恼恨。德尼斯说:“好没道理,我想整个这地方都是我们的,他应当知道他自己侵入了人家的领地。我们该怎么处置?责令他离开?”

“他不可能无所顾忌,他在这里自有他的道理。”另外那位年轻男子说。

“好吧,我们给他五分钟时间让他离开,可以吗?”

“我不管你们做什么,我要去换衣服了,”玛丽安说。“换衣服要花好长时间的。我们走,厄拉利(这是她朋友的怪怪的名字)。那里是我们的游泳操控设施——不好看但好用。”她指着灯芯草丛中的一间茅屋,跟许许多多茅屋一样,这一间也看着像个废弃的鸡舍。她们走了,留下了我们来面对眼前的情势。

我们彼此互相看着,拿不定主意,接下来不约而同地穿过灯芯草丛朝着河岸推进。到这时候,河依然是隐藏起来的。

忽然间,风景变了。河成了主角——我应当说是两条河,因为它们看起来像是不同的水流。

从我们立脚的水闸上游看,河是从那条林带的荫翳里流出来的。它流经杂草丛,流经灯芯草丛,时而发绿,时而发黄,时而金光灿灿;砾石闪着微光,看得见鱼在浅水中冲来奔去。水闸下游,河水开拓成了池塘,像天空一样蔚蓝。没有一根杂草污损它的表面,只有一样物件击破水面:入侵者一上一下浮动的头颅。

他看到我们了,便开始向我们游来;他两臂分水,上白下棕。很快我们可以看见他的脸了,他的眼睛紧盯着我们,面带游泳人惯有的紧绷绷的表情。“哎呀!那是特德·伯吉斯,”德尼斯压低声音说,“黑土农场的佃农。我们不得对他动粗——一方面,河对岸就是他的地;另一方面,特里明厄姆不希望我们对他无礼。你们瞧瞧,我对他还必须尤其和善。作为一个农夫,他游水游得不烂,是吧?”德尼斯似乎庆幸没有当众大吵大闹;而我则感到失望,我一直是在企盼着有一场吵闹,并且我认为农夫不一定就是一个可以被轻易驱走的人。

“我就跟他打个照面问个好吧,”德尼斯说,“当然从社交角度说,我们是不认识他的,但我们一定不能让他认为我们高傲自大。”

这时候,伯吉斯几乎到了我们的正下方。一根老旧粗壮的柱子嵌在水闸的砖结构里面,伸出水外,风吹日晒使它的侧面沟槽遍布,顶端几乎剥蚀成了一个细尖。他抱住这根柱子,开始把自己拽上来。为了换一个蹬脚处,他蜷缩在尖头上,看上去他像是被钉在柱子上似的,然后他用手紧握住固定在砖壁上的一个圆环攀上了岸,水从他身上往下流。

“好险的登岸!”德尼斯说着把他的干手伸给农夫的湿手,“你为什么不从水闸的另一侧出水?那样会容易一点儿,我们在那里是修了台阶的。”

“我知道,”农夫说,“但我一贯是这样上岸的。”他的话带着当地的口音;这使他的言辞有了一种热度和质感。他低头看看脚下蓝色的砖面上逐渐聚成的水洼,因为在衣着齐整的人们面前几乎裸身,他突然显得不好意思起来。他满怀歉意地说道:“我不知道会有人来这里,收割才刚开始,我干活干得太热,我想我可以下来小游一程,毕竟今天星期六嘛。我不会游很长时间,再扎一头也就够了——”

“哦,请不要因为我们而把你搞得匆匆忙忙,”德尼斯插话说,“对我们来说,这没什么不妥,在布兰汉庄园,我们也热得慌。”他又补充了一句:“顺便告诉你一声,特里明厄姆今晚就来了:他有可能想要见你。”

“我乐意恭候。”农夫说,他给德尼斯鞠了个半身躬,然后沿着阶梯跑上了平台,在每一个台阶上留下了发黑的脚印。我们看着他跳水——足有10英尺[12]的俯冲——紧接着,德尼斯说:“我想我没有弄得他紧张吧,你说呢?”他的朋友点头附和。他们朝一个方向走去,我们走另外一个方向,为的是在灯芯草丛中找到掩隐的地方。灯芯草羽绒一样的毛穗频频点头。到了草丛中,我想我们可以看见别人,但别人看不见我们:这是教人脸红的秘密,不可声张。马库斯开始脱他的衣服,我也想脱,但马库斯说:“如果你不游泳,换作我,我是不会穿上泳装的,那看上去不伦不类。”于是我就按兵不动。

灯芯草窸窣作响,男人们走出来了,几乎是在同时,我们听到茅屋的门咯咯叽叽,还有女人的声音,他们一道全都走向水闸上方的台阶,我跟着他们,但感到不再是他们的同伴。从某种意义上说,看着他们衣着齐整,下水游泳,就好像他们穿着日常的衣服洗浴,这让人失望;我记得玛丽安的泳装把她裹得很严实,比她的晚礼服严实多了。他们在台阶上迟迟疑疑,顽皮地怂恿对方先下水。德尼斯和他的朋友相互把彼此拖进水里,被穿过水闸的激流冲走,而玛丽安、厄拉利和马库斯停留在上流只有腰深的浅水里;他们迈着大步,摇摇晃晃,来回蹚水,他们的脚踩在闪着金光的砾石上,脚被衬托得又软又白,他们扎入无人察觉的穴孔,相互泼水,放声尖叫,嬉闹地笑,豪放地笑。他们宽厚笨拙的衣衫开始紧贴住身体,表现出他们身体柔软的轮廓。现在胆大一点儿了,他们用力时可以带有目的。目标使他们的视域变窄;他们下颌上翘,缓缓划水,两手舒张,推水向后,继而再揽水入怀。逐渐地他们做这样的动作越来越自如;他们发出幸福圣洁的微笑,吸入深长的无比快乐的气息。

这很像看人家跳舞,自己又参与不进去。看他们看够了,我便转身向水闸较远的一边走去。在那里,德尼斯和另外的那个人在深水区仰面漂浮,时而把水踢成泡沫,时而凝目仰望天空,只有脸露出水面。正当我站在那里崇敬他们但不希望加入他们的时候,我听见从我下方传来声音;这是特德·伯吉斯正在攀住柱子,拖自己出水。他肌肉隆起,由于用力而面部紧绷,他没有看到我;而在那尊威力四溢的身躯前面,我几乎因惧怕而缩退,那尊身躯是在讲给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我退入灯芯草丛,坐下;而他则躺在阳光下暖热的砖基上舒展自己。

他的衣服就放在他的边上;他没有自找麻烦,寻求灯芯草的遮蔽,现在也没有必要这么做。他相信别的游水人是看不到自己的,因而他让自己和自己的身体放纵于一种孤身独处的状态。他蠕动着自己的脚趾,使劲地用鼻孔呼吸,扭动着他依旧挂着水珠的棕色胡须,用挑剔的目光周身打量自己。这种审视似乎令他满足,或许真的使他满足。至于我,只跟正在发育的身体和心智打过交道,却在突然间与最为明白实在的成熟相遇;他所拥有的手、臂、腿、脚超越了健身房和操练场的需要,只为它们自己的力和美而存在。我想知道,成长为他会是什么感觉;我在想,他的四肢需要做些什么才能生发自我意识。

就在眼前,他左手拿着一根车前草株干,轻轻地顺着他的右小臂揉擦汗毛;汗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颜色比胳膊灰暗,他的双臂至胳膊肘以上呈红木色。接下来,他把双臂高高伸起在胸脯上方,他的脖颈下面,太阳光给他晒成了一个古铜色的胸铠,除此之外,他的胸脯一片白皙,致人怀疑它有可能属于另外一个人;他对自己窃笑,一种亲密、惬意的微笑,对大多数人而言,这看上去会是童稚气十足的傻笑,但对他而言,则有一种羽毛长在老虎身上的效果——这则隐喻,意在对比,映照出的都是他的优势。

我说不清我是不是在刺探他的秘密,但我只要稍有动作就会暴露自己,况且我有一种感觉,打搅了他会有危险。

这段时间里,游水的那伙人一直很安静,但突然从河里传来了叫喊声——“啊呀,我的头发,我的头发散开了,湿透了!干不了了!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我要出去了!”

农夫跳起身来,他不等自己干透。他把衬衣从头上套下来,把灯芯绒裤从湿泳衣上拉上去;他把脚塞进厚厚的灰色短袜里,蹬上靴子。紧接着先前的沉寂,他投入到这些动作中的富有爆发力的能量几乎吓着了我。他的皮带给了他最大的麻烦,他在扣上搭钩的时候急得骂粗话。然后他大步流星走过水闸。

过了一会儿,玛丽安过来了。她把她的长发卷握在身前。她的卷发有我所熟知的两道弯,它们属于黄道十二宫的处女座【17】。她很快就发现了我;她半是说笑半是恼火。“哎呀,利奥,”她说,“你坐在那地方看上去好洋洋得意啊,我应该把你扔进河里。”我想我听见那话的样子很惊慌,因为她接着说:“不扔,不真扔。只是你看你干燥得让人嫉恨,而我要过多长时间才能干啊。”她四周打量了一番说:“那人走了吗?”

“走了。”我说,能回答上她提的任何问题都总是让我开心。“他走开得匆匆忙忙,他名叫特德·伯吉斯,一个农夫,”我主动回答道,“你认识他吗?”

“我可能见过他,”玛丽安说,“我记不清了。但你还在这里,这就够了。”

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但那意思听起来像是对我的赞词。她继续走路,去了茅屋。很快其他人陆续上岸:马库斯到我跟前给我讲游水多么快意。我羡慕他,他的泳衣似乎缩到了一半大小:我的未入水的泳衣好像一枚失败的徽章。我们等女士们等了好长时间,最终玛丽安出来了,托着她的发卷好让它不粘贴身体。“哎呀,头发永远干不了了,”她哭丧着脸说,“正往我的衣服上掉水呢!”看着她无助、无奈的样子,我觉得很好笑,她总是惯于把事情看得轻而易举,而面对像湿头发这样的小事却一筹莫展!女人就是很怪。就在这时候,我有了一个主意。这主意让我浑身欣喜。我说:“这是我的游泳服,它完全是干的。如果你把它系在脖子周围,让它从你的脊背垂下去,那样你就可以把头发铺到我的游泳服上,这一来,头发可以晾干,衣服又不至于弄湿。”我停下来,上气不接下气;那似乎是我做过的最长的演说,而我又非常担心她听不下去:小孩子们的建议被搁置一边,这是太常见的事儿了。我以恳求的姿态把衣服举起来递给她,以便她自己可以明了这衣服很适合那用场。她将信将疑地说:“也许管用,谁有别针啊?”有人拿出了别针;那衣服便绕着她的脖颈铺覆开来;人们称赏我的机智。她对我说:“现在你得把我的头发铺到泳衣上,小心,不要拉扯。噢,噢!”我惊诧地退缩回去;我怎么会弄疼她呢?我几乎没有碰触到她的头发呀,尽管我非常想那么做。然后我见她面带笑容,于是继续执行我的任务。那真是为爱辛劳,我的第一次为爱辛劳。

在各种不断加长的阴凉影子里,我随着她往回走,依然渴望着能成为她的“这就够了”,尽管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时不时地,她问我她的头发怎么样,而不论哪一回我摸摸她的头发,看看究竟,她都要假装出我拉扯了她的头发。她处在一种古怪的、自得的情绪中,而我也一样;而且我认为出于某种原因,我们俩这兴高采烈的欢态来自相同的渊源。我的想法罩住了她,她接受了我的想法:我就是那件上面铺着她秀发的泳衣;我是她正在变干的秀发,我是吹干她秀发的风。我有一种我自己也无法描述的巨大的成就感。但当她把我的泳装还给我并且又一次让我触摸她的头发的时候,我感到了心满意足、别无他求,我的泳装湿了,是因为我不想让她受潮湿所致,她的头发干了,是因为我所想到的干燥方法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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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爽口美味菜》为您提供最常吃、最经典的家常美食做法,最全面、最深入的菜品解析,还为您讲解营养知识,烹饪技法,厨事窍门的运用,集权威专家与身边百姓共同的智慧,倾力打造出让您一学就会的家常菜谱!让您在短时间内就学会做一手爽口美味菜。
  • 遇见她在枫林

    遇见她在枫林

    她喜欢从任意的一个地铁站走出来,后滩公园,一缕微黄的秀发挡住了洁白的脸蛋,末尾的发丝随风轻轻漂浮摆动,黄浦江的风吹打着岸边,路灯照亮充满艺术气息的汾阳路,我牵着她走进音乐学院的大门。
  • 都市狂少行

    都市狂少行

    阎君问,这小子应当下几重地狱?判官答,套用《大阴律法》,十八重地狱,似乎都适用又都不适用,不好给予惩罚。阎君想,你小子在阳间混不下去,难道我地狱就那么好混的么?下旨道:那就让他滚回人间,去下第十九重地狱去吧!每个人都在走自己的路但是有些人直到生命的尽头也不知道他们选择的道路的方向。
  • 火影忍者之异世长门

    火影忍者之异世长门

    长门,漩涡一族的后裔(血统遗传自母亲),“晓”的首领,继半藏之后雨隐之村的新一任首领。拥有宇智波斑所给予的轮回眼,是佩恩六道的操控者。原为第二次忍界大战雨隐村的战争孤儿,在识别了小南和弥彦后跟随自来也学习忍术。一生经历了父母双亡及弥彦之死两大痛楚后,被“宇智波斑(宇智波带土)”蛊惑,决定在痛苦的轮回中孕育和平。在摧毁木叶事件中,被漩涡鸣人感化,重拾少年时期的梦想,牺牲自己使用“外道·轮回天生之术”复活了佩恩袭击木叶一战中死去的人,在将自己的意志托付给鸣人后力竭而亡。第四次忍界大战中被药师兜使用“秽土转生之术”召唤当做工具,之后被宇智波鼬、漩涡鸣人和奇拉比联手封印。
  • 花月镜

    花月镜

    花月镜在一次偶然下救了一个呆萌的书生,从此,相继之后喈笑非啼的江湖之旅开始了…PS:本书不定时更新,如果喜欢请收藏或者投票。
  • 镇杀天下

    镇杀天下

    任你草根变凤凰,我也依然不惧任你天资超等,我也统统镇杀!看我杨影以杀入神,以武称帝!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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