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与我公开作对,这是一切的开端。
我起程走路的那个星期一是个凉爽温和的日子,但接下来的一天,长空万里无云,骄阳怒鞭大地。我们逃离午餐桌之后(我似乎记得,我们像逃跑的囚犯,丢下所有的饭食,一片狼藉。如有滞留,只为请示我们是否可以离开),马库斯说:“我们去看一看温度计——它是记录一天内最高温度和最低温度的设施之一。”
令人发狂且不可思议地——想一想我将多么频繁地求助于它——我竟记不起温度计在哪里了;不过幸好现在我记起来了,它就挂在位于一棵紫杉树下的一个尖顶的八角屋的墙上。这个建筑让我好奇——它沉默不语,不可捉摸。我想它可能是一个废弃不用的猎物储藏室,修建在紫杉树下为的是保持凉爽,但这仅是一种假说,没人知道它的真正用途。
马库斯告诉我这仪器是怎样工作的,他指给我看那个小巧粗短、能把标示器拉上拉下的磁铁。“只是不允许我们碰它,”他揣度着我的心思说,“否则我父亲会发火的,我父亲喜欢自己倒腾温度计。”
“他常发火吗?”我问。我不能想象莫兹利先生会发火,或会有其他实实在在的情绪流露,然而要想了解成年人,问他发不发火几乎就是头等大事。
“我父亲不,但我母亲会的。”马库斯含含糊糊地回答。
温度计就保持在近乎83度。
我们离开午餐桌一路奔跑,部分原因是为了成功逃跑,部分是因为走路同样可行的时候,我们经常会撒开腿脚奔跑。我有点儿出汗了,记起我妈妈三令五申的指令——“尽量不要弄得汗流浃背”。我怎么能够不汗流浃背呢?我看了看马库斯,他穿着一身轻便的法兰绒装,他的衬衣没有敞胸但脖子底下很宽松;他的小裤不该被称作短裤,因为那裤子没膝垂下,但依然很宽松,它们飘飘逸逸,让空气钻入。小裤以下,他穿一双灰色的长筒薄袜,整洁地翻吊在箍袜带上,与小裤若即若离;他的脚上——离奇中的离奇——不是靴子,而是当时被看作时尚的低靿鞋。对于今天的一个穿着轻便的孩子来讲,这似乎就是厚实的冬装;而对于我,那可能就是泳装了。要论衣服严格意义上的真正功能,他的装束看上去不足以称作充裕。
有关这许多着装细节的记录就摆在我面前,因为我跟马库斯一起拍过照片。尽管照片的一角有点曝光,背景和我们的成像都意外倾斜,叫人悬心,但那褪了色的红棕印影确实在展示着那个时代的照相机所固有的神奇的洞察力。那时候,照相机不是那么容易扯谎的。我穿着一件伊顿硬领衬衣,系一条蝶形领结,一件诺福克夹克【11】在胸脯高位处才开领口,皮革切块做成的纽扣像子弹那样浑圆,认认真真地钉在上面,还系一条腰带,本不需要拉得很紧,但其实我把它拉得太紧。我的马裤用布带和环扣紧系在膝盖下面,布带和环扣又被隐藏在厚实的黑色长筒袜下面,长筒袜的袜带正好系在挎带下面,相当于给我的双腿的循环系统叠加了双重负担。此外还穿一双显然是新买的靴子,因为新而显得大,我一定是忘了把靴子上的扣襻收拢起来,任它们放肆地直立。
我把我的手放在马库斯的肩膀上(我比他高一两英寸[8],也比他大一岁),摆出一副深情厚谊的姿态,在那些日子里,当两个男子一起拍照时,这样的姿态是允许的(在校大学生甚至士兵们会相互搂肩搭臂)。尽管照片上让人惋惜的倾斜角度使我看上去像是要试图把他推倒,我的样子看上去还是蛮喜爱他的——我是喜爱他的,不过他本性里的那种冷漠恬淡和根深蒂固的程式化举止使人不易与他发展亲密无间的关系。我们并不是意气相投,而是我们的真实个性之外的因素把我们聚到了一起。他的圆脸看外部世界不带多大兴趣,只有对所见情势的自鸣得意的接受;我吊长的脸忸怩害羞,似乎表明我觉察到了适应新环境的紧张。我们俩都戴着平顶草帽,他的草帽饰有一条清晰的条带,我的饰带则是学校的颜色;两个倾斜的帽顶和帽檐形成了两道无可争议的斜线、斜面,我们俩似乎正在沿着斜面从一个陡峭的坡地迅猛地往下冲。
*
炎热并没有让我不合时宜地灰心沮丧,我对炎热的恐惧至少有道德因素,担心自己健康的因素,也有体力的因素,因为我依旧对我干预天气的能力半信半疑,于是那个晚上我预备了一个完美有力的法术,好让气温降下来。然而像一个发热病人的体温专门与医生作对一样,老天爷没做什么响应,第二天,当午饭后的一程奔跑带我们到了猎物储藏室的时候,温度计攀爬到了近85度,而且还在把标示器往上推。
我的心沉下去了,我费了好大力对马库斯说:
“我不知能否炫示一番我的板球服?”
他即刻对答:
“如果我是你,我是不会的。只有下等人才在假期期间穿学校里的衣服。那样不好。你真的不应该在帽子上系学校里的饰带,但我也不好说什么。还有,利奥,你不应该穿着拖鞋来吃早餐,那是银行职员们的行径。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在喝完茶后再换上拖鞋。”
在大多数方面马库斯要比他的年龄老成,就像在大多数方面我比我的年龄幼稚一样。他提到银行职员时,我蹙了蹙眉头,想起我父亲在星期天总是穿着拖鞋来吃早餐。不过那只是暗中一击,我从来没有向马库斯提过我父亲卑微的社会地位。
“还有,利奥,还有一件事你没必要做。你脱衣服的时候,把衣服卷起来放在椅子上。你没必要做这个。衣服落在哪里就由着它们待在哪里——仆人们会把它们捡起来——那是仆人们该干的活儿。”
他说话不加重语气,但有很强的权威派头,致使我从来没有片刻疑惑过他是对的。对我来说,什么是优雅,什么是风尚,他说了算,对他来说,我是黑色技艺的行家,两者一样地毋庸置疑——前者比后者更为毋庸置疑。
喝茶的时候有人对我说:“你看上去好热,没有凉爽点的衣服穿吗?”我处于一副窘态,那声音听来没表示多少关心,倒蕴含取笑的弦外之意;我要就这话为自己辩解,于是我立即对答说:“哦,我不是真正的热,只是因为我和马库斯一直在奔跑。”由于我不知道脸上的汗还可以轻轻拂搌,我就用手绢满脸擦拭。“奔跑,这样的天气?”又一个声音说,虚饰造作的叹息中透着嘲弄,这是学童们最受不了的;因而我尽管大汗淋漓,还是感到一个激灵穿心而下,我似乎听到了不乏讥讽的词“彻底溃败”,看到了张张露着牙齿的脸。
这确实是一段温文尔雅的迫害的开端——非常非常温文尔雅,隐藏在和善友好的笑脸背后;大人们不可能懂得这是一种迫害。然而当他们遇见我的时候,这便成了他们对我讲话的话题,“啊哈,利奥,还感觉热吗?”还说“为什么不脱了夹克——脱掉夹克你会感觉更舒畅的”——这是一个不可能做到的要求,他们对此也报以轻轻一笑,因为那个时候,着装非常讲究礼仪,夹克不是说脱就能脱掉的。我对这些玩笑逐渐开始恐惧,它们似乎像一排排喷气火焰从我的四面八方弹跳起来灼烧我。我的脸已经红了,经历了这一番,我的脸更红了。那可怕的注定要受到嘲弄的感觉强烈地袭上心头。我想我不算是过度敏感;在我的经历里面,大多数人最在乎的莫过于受到嘲笑了。是什么引起了战争,是什么让战争连绵不断、无休无止,难道不是怕丢脸面吗?我甚至拒见马库斯,因为我不敢告诉他,是什么在困扰着我。
那天夜里,我草拟出了一道新的法术。我不能入睡,部分地由于痛苦和激动,部分地是因为那只亚伯丁狗,它也感到了酷热,反反复复,挪来挪去,要找新的地方,直到最后它躺在了我的枕头中间。枕头底下就是我的日记,我不惊动那只狗,只从它下面拿出日记,想方设法摸黑把法术写在纸上,不这样郑重其事,我想这法术不会产生什么效用。我那时对这道新法术也不是十分熟悉,它酝酿于凌晨的早几个小时,不过还是起作用了,是一道不负厚望的法术;第二天温度计不到77度,我感觉心底里平静了好多,不那么热了。
我其实并不平静,也不凉爽,因为在茶点的时间,那种温和的逗趣又开始了。这一回我占的是主动地位,因为我知道气温已经下降了,而我的那些不怀恶意的迫害者显然对此无所知觉,我于是有恃无恐。然而那种逗趣在继续着,很快我又像前面一样可悲可怜。我并没有意识到,归根到底他们是要想方设法把意趣引向我,利用我不合时令的衣服和满是汗珠子的脸把我晾到那里。诺福克出产的夹克在诺福克不合时宜,似乎是一种双重讽刺;我曾经想象过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穿着这样一件夹克。忽然我从镜子里面瞥见了我,看到了我的形象多么滑稽可笑。迄今为止,我一直把我的长相看得与生俱来理当如此;这时候我看到了,跟他们相比我的形象多么不雅;与此同时,也是平生第一次,我敏锐地意识到我的社会劣势。我感到在这群鲜亮时髦的富人中,我自己完全不合时宜,不论是在哪方面我都格格不入。没有什么比尴尬更让人感觉发热的了,我的脸在汗珠滚滚的同时红若火炭。如果我能想出一句妙语——那种大人们会经常说出的辞令——回敬他们以转败为胜该多好啊!于是我很不服气地说:“我可能看起来很热,但我底下凉快得很呢,我是个生来冷性的人。”听到这话,他们放声大笑,眼泪开始在我的眼睛里打转。我急急忙忙灌下几口茶去,又重新开始大汗淋漓。突然,我听见莫兹利太太的声音从银制茶壶的背后飘过来,它就像一阵冷风冲我吹来。
“你把夏季的衣服放在家里了吗?”
“不……是这样……我想我妈妈忘了把它们装到我的行囊里。”我脱口答道。
然后我意识到了这句话是个弥天大谎;它既是一句谎言,同时又是对我妈妈的一记残忍的中伤。临行如果不是我执意反对,我妈妈肯定会给我带上些轻便的衣服。我感到我贬低了她,致使他们小瞧她,于是我放开声哭起来。
一阵子尴尬的沉静,茶杯被搅动的声响,然后莫兹利太太冷峻的嗓音说:
“这样吧,烦你写信请她把衣服寄过来,好吗?”
我嘟哝一声算是做了回答,然后是玛丽安,我想她对我忍受酷热的现状从来没有发表过评论,这时候她说:
“哎呀,那要花费太长的时间啊,妈妈,您知道邮政是个啥样子。今天星期四,他可能要到下一周的后半周才能拿到衣服。我明天带他去诺里奇给他买一套新的吧。你愿意这样,是吗?”她转向我说。
我含含糊糊应了声我愿意,但在驱散了的云堆里新涌出了一堆黑云。
“我没有钱,只有十五先令八便士半。”
“那没关系,”玛丽安轻快地说,“我们有。”
“啊,但我不能用你们的钱,我妈妈不希望我那样做。”我反对说。
“玛丽安,别忘了,他在家里有穿的衣服。”她母亲说。
我刺痛般地扭了扭身子,然而玛丽安急急地说:“哦,不过我们可以把这些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他;他妈妈不会介意生日礼物,是吧?这样他就有两套衣服了。顺便问一问,你生日是哪一天呀?”她问我。
“是这样,事实上——其实……我的生日是27日。”
“什么,这个月?”
她的兴趣延长了我们的交谈。
“是的,你知道不,我是狮子座[9]的,尽管利奥不是我的真名。”
“你的真名是什么?”
我见马库斯瞅着我,但我少不得要告诉她。
“我的真名是莱昂内尔[10],但请不要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不告诉任何人?”
“因为它是一个期望过高的名字。”
我见她试图刺探一个学童的内心秘密;绕了个弯子之后,她说:
“不过你的生日这么快就到了,简直太棒了。这样我们所有的人都可以给你一些穿的戴的,那是最好的礼物了。我可以送你一件狮鬣吗?”
我想那尽管有点傻兮兮的,但很好玩。
“或者给你一张狮子皮?”
我尽我的能力参与到这个笑话当中。
“那可能热得够呛。”
“可能,真的热得够呛。”突然,玛丽安眼看着烦了,几乎打起了哈欠。“就这么定了,我们明天去。”她说。
她母亲说:“或者你索性等到星期一,到时候休也来了,你们结伙去诺里奇,可以吗?”
“谁要来?”玛丽安问。
“休,他星期六来。我以为你知道。”
“休要来吗?”莫兹利先生问,这是他在对话中少有的参与。
“是的,他要待到月底,或许更长。”
德尼斯插话:“您确定吗,妈妈?我见他的时候,他告诉我他要去古德伍德。”
“我昨天收到他的信了。”
“您知道他从来不会耽误去古德伍德的吗?”
“我想今年他打算不去了。”
“妈妈,我不想与您争来争去,但我认为特里明厄姆不去古德伍德是最没有可能的事情。您知道的,他……”
“这么说吧。我想你会发现他是打算要为了我们而放弃去古德伍德……玛丽安你确实不想等到星期一吗?”
我怀着难以忍受的不耐烦听她回答。这个要抢走我的先机的休,或者叫特里明厄姆,他是谁?我感到愤恨,甚至嫉妒。有他挡道,便会坏了这次出行。还要等到星期一!但莫兹利太太的希望是再明确不过的了,有人胆敢阻挠吗,即便是玛丽安?
“难道你就不能等到星期一吗?”莫兹利太太又问了一遍。
玛丽安答得相当干脆,好像两根钢丝线相互交叉在一起。
“妈妈,诺里奇对休来说根本没什么新鲜乐趣,他比我们还要熟。他不会想要跟着利奥和我一家一家地逛商铺——还要顶着这么大热的天。”她抬起头顽皮地看着她母亲毫无表情的脸。“还有,等到星期一,利奥就被化成黄油了,他也就只需要一个麦斯林纱做的滤渣包了!当然了,我们也很期望有人愿意跟我们同去!”
她的目光从一张脸扫到另一张脸,这是一种挑战而不是邀请。我的眼睛跟着她的扫视,极其希望没有人会接受邀请。所幸没人接受。他们都有自己的借口,我想我那时脸上的洋洋喜气清晰可见。
“那么,我们可以去了吗,妈妈?”玛丽安问。
“当然可以,除非你爸爸要用马。”
莫兹利先生摇了摇头。
“但不要去斯特灵和波特两家商场,你有时候去那里,我根本不愿要那两家的东西。”莫兹利太太这样说。
德尼斯忽然来了劲,说:“要是我,我就去查洛和克劳谢,他们的东西是最好的。”
“不是,德尼斯,不是这样。”莫兹利太太说。
“我知道,特里明厄姆有时候去那两家商场买领带。”德尼斯分辩了一句。
“利奥需要领带吗?”
“如果您答应去查洛店买领带,我倒可以支持他有一条。”
我又开始觉得热了。
玛丽安说:“我跟你们说吧,我们每人给他送个什么,然后如果有什么不适合,我们可以分担嘛。”
“长裤算我的。”【12】马库斯突然说。
“哦,马库斯!”
马库斯的玩笑遭到大家的反对,看上去把他窘住了,最终他母亲说:
“好了,长裤算我的礼物,马库斯宝贝。”
看到她脸上的偏爱我很是吃惊。
玛丽安说她要弄明白我需要什么,为此她必须查看我的小衣柜,这项调查让我恐惧;然而当她来查的时候,当她一如马库斯预告的那样,软裙垂柔,荷叶镶边,出现在我们房间的时候,那是多么难忘的惊喜!——一个破茧化蝶的场景。她用近乎虔敬的神态端详着每一件衣服。“这些衣服缝补得多精美啊!”她说。“我多希望我们家有人可以这样缝补衣服!”我没有告诉她是我妈妈做的,但也许她猜得出来。她敏于查清事实。“你放在家里的那些衣服是个神话,是不是啊?”她说。“是个神话?”我应和着。“我的意思是你并不是真的有那些衣服?”我点了点头,很乐意被揭穿,很欣喜可以共享秘密。但她是怎么知道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