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柔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许默涵拉着,风一样地跑走了。
只是后面的毒蛇太快,根本就跑不动。
最要命的是脚下的淤泥恨不得留人,紧紧贴着地,每一次抬起脚都很艰难。大雨蒙住双眼,未来一刹那间变得模糊不堪。
叶子柔在逃亡的瞬间,还在想,若是不提上山这一茬就好了。
他小时候也经常听到山林里巨大洪流的声音,因为村镇安居在绝对的安全地带,无须担心。
睡不着的夜晚,听着外面的雨声,躲在被窝里胡思乱想。
爸妈自然有和他说过,小时候看管得非常严格,所以没有什么意外发生。
没想到,变成大人了,反而更容易受伤。
一种窒息般的灼痛感觉,生生扼住了喉咙。
她撇开头,看着许默涵被风水早已打湿的双眸。他的脸庞此刻无比坚硬,宛如苍茫雪海里坚韧顽强的花。
漫天雨水里,脚下是一条能够吞噬万物的毒蛇猛兽,头顶是欲盖弥彰般的黑。
想要跑赢身后的魔鬼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只能另辟蹊径。
两人沿着地势高的坡面,艰难地攀上去。
原先还想能不能跑过去,这会,侥幸的心里完全被消磨干净。
惊慌失措,将将就就地和泥流擦身而过。
“叶子,抓住了,别松手。”许默涵成艰难的悬挂状,一手抓住叶子柔的手,另一只手嵌进泥土里。
掌心被锋利的枝条划出长长的口子,卑微的血色混在泥水和雨水中,顷刻消失不见。
泥流奔涌不停息,汇向远方难以辨认的维度。
雨还在下,没有丝毫停止的意味。
这种孤独地在雨幕中彳亍的感觉,绝望而又彷徨,却因为有了身边的彼此感到欢快和安慰。
两人顺着不算陡的坡,慢慢踱着。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有了一丝平息将尽。
叶子柔握着他的手,此时已经感受不到温度的存在。
心中只想着赶快逃,和他一起逃。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许默涵在前,叶子柔在后。雨势渐缓,却依旧难走。许默涵在前面开路,叶子柔小心地踩着他的印记。
总算看到了生路。
叶子柔谨慎地探出脚,望了望前方,夜幕中,一袭可以辨认前方的路,“就在那里,我们从那里过去。”
幸好,只要翻过这半环坡,就可以出去了。
许默涵伸手去拉她,就在叶子柔伸手递与他的同时,脚底板一打滑,整个人往后仰了去。
叶子柔还不急叫喊,整个人已经混入泥流里,一声不清不楚的“啊”,迅速融化在空阔的周遭。
叶子柔被泥流包围的最后一眼,看到的许默涵半丝考虑都没有,径直随她而来。
在那之后,许默涵开玩笑地将自己当时的壮举称之为“泥牛入海”时,叶子柔总会眼眶一湿。
一个人,如果把自己的命都可以弃如敝屣,那么还能有什么可以伤害得了他?
叶子柔埋怨他,不过是多一个人送死罢了。
两人汇入泥流里,一星半点的浪花也没有,石入大海,杳无音信。
耳朵里,鼻孔里,嘴巴里,算是把这一辈子的土都吃光了。
可是身边总有一个人看不清的人,雕塑一般,护着自己。
遇到尖锐的石头,有他守着、挡着。
身入黑暗,这守护,便化成了光,深入人心。
当一切终于平息的时候,叶子柔已经找不见了许默涵了。他像一个茫然无措的傻子,看着荡然无存的一切,方才肆无忌惮的魔鬼,这会突然安静下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她张了张嘴,口中被泥泞呛得难受,喑哑难受。
头脑昏昏沉沉的,眼睛疲惫得要命。
她奋力地喊着许默涵的名字,什么也没有回应。
大脑中有一根紧密的线怔怔绷着,闪着光。
世界开始出现重影,好像有亮光出现。
分不清是头上月,还是剧烈疼痛之下出现的幻觉,只知道身子软绵绵地瘫倒了。
许默涵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漆黑一片。
他不记得叶子柔跑去哪里了,只隐隐约约觉得手里好像抱着什么东西,可是尽力拥着的时候又空空如也,很难受。
嘴巴难受,胸口难受,眼睛胀涩得难受,全身上下没有一块不痛的地方。
白茫茫的,想要醒来,却动弹不得。
他大声地呼喊:“叶子,叶子。”
空荡荡。
“叶子,你在哪里?”
白茫茫。
“叶子!”
“叶子!”
“叶子!”
……
他不记得自己喊了多久、喊了多少遍,嗓子已经没有气力了,声音孱弱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疲累得很,眼皮一开一合。
沉沉眠了去。
一个孱弱纤瘦的身体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
眼睛像是一扇紧紧关上的白色木门,看不到门后的世界。
突然,大门被推开。一双眼睛惊恐地睁大,身子木然地僵住,而后直直起身,拖鞋都忘记穿,径直奔去了门外。
围着的女人一把没拽住,只见眼前的姑娘疯子般地夺门而出。四下张望,神色恐慌,像一个遗失了贵重物品的孩子。
“妈,许默涵呢?”女孩慌张失神地问道。
“叶子,你别慌,别着急。”
“你快告诉我呀,他在哪,有没有事?”
没错,此人正是叶子柔。
她的嘴唇苍白,原本好似琉璃的眼珠子,此刻已经颓然失去了光泽。
“别急,他没事,你爸爸看着呢!”
女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安慰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斑驳的双眼,已经现了湿意。
叶子大喜,垂死的稻草只一瞬间,枯木逢了春。
叶子柔小心翼翼地走到许默涵的房间,隔着虚掩的门,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户往里探看。脚步有些乏了,不敢再往前走。
一人从走廊那里过来,见状,惊道:“叶子,你醒了,怎么不多在床上躺一会?”
来人端着洗净的水果,正是叶子柔的爸爸。
叶子不答,在门外定定看着。
叶子妈妈瞥过头小声说:“小许怎么样?”
“还好,没什么大碍了。不过还在昏睡,医生说被泥流中的乱石伤到了头部,有适当的昏睡现象是正常的。”
叶子妈妈“哦”了一声,随即又紧张起来,“医生有没有说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留下?”
被她这么一说,叶子爸爸也兀自紧张起来,偷偷瞥了一眼自家失魂落魄的女儿,小声地嘀咕道:“这个医生倒是没有说,不过,又是伤到脑部又是昏睡的,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叶子柔不晓得有没有听到,平然推了门,静静地走进屋去。
叶子爸爸还想跟着进去,一把被拉住,“你进去干什么?”
“我进去放水果,再说了,女儿身体刚好,别再出什么事了……”
话未说完,已经被叶子妈妈拉开了。
叶子柔看着躺在床上呼吸平稳的许默涵,洁白素净的床单把他的脸照得一片失色,像极了那天傍晚铺天而来的泥流。
妈妈告诉她,这已经第二天了,可许默涵还是沉睡不醒。
她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也许是真实,也许是错觉,总觉得才三两天时间,他就瘦了不止一圈。
塑料瓶里的药水滴答滴答地无声而流,床上的人却是一动不动。
记忆是支离破碎的,恍惚中被人救起。
身子动弹不得,眼睛睁没睁开不知道,外面的天色宛若末日来临。
直到醒来的那一刻,才重新和世界接轨。
泥流里,两人也是紧紧拥在一起的。叶子柔隔着浑世的泥泞都能够感受到外部力量给她造成的很明显的痛感,更不用说挡在她身子外面的人肉藩篱了。
明明很是口干舌燥,眼泪却依然夺眶而出。
是不是伤心难过到了一定程度,心脏也会跟着哭泣?
叶子柔走到窗户边,拉开一旁的白色窗帘。
然后挪动椅子,安安静静地坐到他身边。
“许默涵,你有没有觉得你自己很笨?”
“你知道不知道那天的情形很危险,如果你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让我怎么办?”
“别以为你这么奋不顾身我就会感激你。你告诉过我的,谁都不可能因为一个人离开变得无所适从,我们要学会孤单,学会一个人去做很多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说得如此信誓旦旦,事到临头的时候又变了卦呢?”
……
叶子柔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没头没脑的。
弄得她自己都是一会哭一会笑。
叶子柔虽然没有伤到实处,如此一来,脑袋也疼痛得厉害。
她揉了揉脑袋,恍然间好像看见许默涵睁开了眼。
再仔细一瞧,垂然的眼睛依旧紧紧闭着。
她走到他跟前,在他脸颊吻了一口。
黑夜开始降临的时候,窗外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雨,噼里啪啦,震颤得整个医院似乎都在瑟瑟发抖。
叶子柔在一条小路上走着,雨越下越大,可是她还有很久才到医院。
附近稀疏的林子里偶有飞鸟,间或扑腾起来,闹得一阵喧哗。
当空一道闪电劈来,半个天空都被照亮了来。
越急,越走不快。
一个踉跄,摔进坭坑里。
四肢用力挣扎,只觉越陷越深。
泥泞里睁开双眼,四目相对……
叶子柔坐起来的时候,窗外的月亮升华得正好。风从窗户的缝隙中吹进来,把帘子吹得一起一伏。
她揉了揉眼,准备继续躺倒。
“谁?”像是发现了什么,她惊道。
帘子后隐隐走出来一个人,那人穿着白蓝条文的病号服,身子高挑,皎白的月光遮住了他的轮廓,隐匿在一片黑暗里。
叶子柔瑟瑟发抖。
那人走到离她三步之遥的地方突然停住了,身子微微躬下,毛茸茸的头越靠越近,满是光华。
穿病号服的人保持这个姿势好久,膝盖都有些酸了,眼前的人还是这副样子——眼睛直勾勾,脖子微微抬起,眼睛被月光浸满了晶莹。
“喂。”许默涵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真傻了?”
叶子柔吸了吸鼻子。
“我来检查检查,看看摔到哪里了,还能不能治好?”
许默涵伸手的时候,叶子柔攥住了。
“你……你怎么现在就醒了?”
许默涵觉得好笑,“你知道我什么时候会醒?”
“不知道。”
“那不就对了。”
“可是我下午在你房间的时候还和你说话,说得口干舌燥,你都没有醒。”
许默涵略带抱歉,“可不是嘛,嫌你太烦了,病人需要好生静养,这你都不知道。”
叶子柔掐了一下自己,还挺疼。
只是……这种时候,病人醒来不都是会在一个很美好的时候,比如她站在窗外思考问答题的时候,他从后面猝不及防地搂住她;或者她在他面前喃喃自语时,他不期然地就睁开了眼。
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到了现实中却变成了……
月黑风高夜,意中人苏醒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