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江平的那天,他正在电话里和人发脾气。
叶子柔在边上等了等,看到他打完电话才迎上去。
“江先生。”
江平一张脸还未及从风雪里转过来,“是你?”
叶子柔点点头。
“什么事?”
“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聊聊吗?”
江平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开了车门,“上车聊。”
叶子柔觉得有些不妥,但还是硬着头皮上了车。
八月份的天气正是燥热难耐的时候,宽敞的车身内,却畅快无比。主驾驶座上的司机像是安静伫立的士兵,不多言不多语,安安静静地隐在那里。
“江先生,我们现在去哪里?”
“哪也不去。”
叶子柔皱了皱眉,忽听得边上的人道:“说吧。”
叶子柔顿觉不安,动了动身子。
“一涵走了,你知道吗?”
“一涵?谁是一涵?”
叶子柔耐着性子道:“杨柳。杨柳走了,你知道吗?”
“知道。走得还挺干净,什么也没留下。”
叶子柔忽然有些愤怒,转过头盯着他。
身边的人像是一个戴着面具的千面魔鬼,此刻又是恢复了一副玩花绳的模样。
“怎么,你今日是来找我理论的吗?”他翘起一丝玩味,身子往前探了探,手肘靠在皮质的后座椅上。
“我想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离开,这又会不会和你有关?”
“你说呢。她在这个城市大概就是和我接触得比较多了,我要是说没有关系,你也不会信。”
叶子柔没想到他会答得这么干脆。
“你们之间出什么事了?”
江平突然笑起来,“你和她还真是挺像,就这么喜欢刨根问底?我们能出什么事,不过就是我有了女人,她见不得我弃了旧爱,有了新欢。不过就是这么简单,没你想得那么复杂。”
“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她?”
“喜欢?有吗?晚上找不到人的时候,我是喜欢她的。我想,那个时候她也是喜欢我的吧!”
“你不觉得这样很可耻吗?”叶子柔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哦,是吗?”他的冷眉皱了皱,“我竟然不知道你情我愿的事什么时候变成可耻的了。”
江平拿出手机扫了一眼,眉间一丝异样。
转了头道,“我相信她离开的时候已经把很多事情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了,她都无所谓了,你又何必在这里继续纠缠呢?莫不是,想和她一样?”江平上下打量一眼,“我倒是不介意。”
司机往镜子里望了一眼,又回了去。
面上竟然看不到一丝波澜。
江平凛了颜色,“叶小姐,我还有事。您若是意犹未尽,我非常乐意咱们下次找个地方好生聊聊。”
“不用。”
叶子柔开了门,迅速下车。
街上包裹着烦闷的夏日热浪,从冷气里出来,只觉得窒息得更甚。
江平和他的黑色骑士,一骑绝尘,很快消失在夏日的天色里。
天上遍布着巨大的、浓重的云彩。
不知道下一秒是会倾盆大雨还是会依旧烈日炎炎。
八月的尾巴彻底从一个温顺的绵羊尾巴,变成了一个勾着剧毒的、长长的、倒刺的尾针。
毒汁漫布,一展开,就刺碎了一滴的美好。
童亮是在云南的一个边境古镇上被害的。
叶子柔知道的时候,一切已经处理完毕了。尸体是在那边就近火化的,这一切都来自冉晴的口述。
这个初尝幸福的女人还没来得及享受爱情的甜蜜,就已经被击落云端。
不过两月未见,冉晴却像是换了另一个样子。
叶子柔想象不到,在一个几千公里之外的陌生地域,她看着满身是血的童亮,心中是有多么的难过和无助。愿望是美好的——出来散个心,回去好好实习,继续工作,等着好日子慢慢来临。
脆弱。
一击,碎了。
四周是美丽的景色,却让人觉得异常嘲讽。
面前的她,不复昔日洒脱悠扬的美,好比一株霜打的百合。
了无生气。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好人总是不长命?”冉晴的声音很小,还没有蚊子嗡嗡的声音大。
她的手不时地转动着手腕上的镯子,很精致,这是童亮送给她的。
屋内的冷气吹着,连带着镯子的颜色看上去都喑哑了不少。
“因为好人是要上天堂的,所以不能在人世呆得太久。剩下的坏人,他们要留在人世享受痛苦的煎熬。”
冉晴冷哼了几声。
从头到尾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却在一夕之间天人诀别。
冉晴两人在中国边陲线的一个古香古色的街道上漫步,像全世界很多地方一样,街头巷尾每天都在上演着偷鸡摸狗的一幕。
童亮本来是好心,却因为“多话”,在和扒手博弈的过程中,不幸毙命。
拿着水果刀的人慌了神,连捅了十几刀。
那晚天边的晚霞红得耀眼,像是鲜血染过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在为童亮唱赞歌。
什么话也来不及说,人已经没了呼吸。
冉晴孤身一人,刹那间的恐惧让她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
悲伤至极的时候,人是“无情”的。
警报声响起来的时候,冉晴抬头看看周围的人,再看看触手可及的天边一角。手上的血还是温热的,人却已经如坠冰湖。
再通透豁达的人也很难在突遭变故的时候保持绝对的镇静。
所谓看透了、明白了,要么是世上再无牵挂忧心之人,要么就是还没有遇到真正让人歇斯底里的事。
叶子柔看过去的时候,冉晴双眼无神。
“你说,我会不会根本就不配得到爱?”
叶子柔惊诧,“你在说什么?”
冉晴咧了咧嘴角,“说不定像我这样的人就应该孤独地活着。我高中的时候爱上一个人,大学的时候弃我而去;我以为我这辈子也不会找到一个好人了,可是上天偏偏又让我遇到,然后不过片刻,又生生从我身边抢走。”
“这不过是意外,和你没有关系。”
“真的吗?”她似在自嘲。
“真的。”
“可是,这一切都是我要求的啊。如果不是我说去那里,也许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了。可是,我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啊!”
冉晴说着话,眼泪夺眶而出。
“我真的已经不再喜欢那个人了,我现在爱的是他,真的是他。”她看着叶子柔,眸子里满是数不清的寥落,“叶子,你相信我。我真的爱他的,可是我却把他推上了死路。”
“别这样,你没有错,这不怪你。”
叶子柔坐过去,揽着她的肩。
才不过短短几个日子,怀里的人已经消瘦成了这般模样。
叶子柔下了班后,已经是深夜了。
楼道里黑黢黢的,加过班回来,整个人都显得虚浮无力。
脚步轻得连楼道里的感应灯都激活不了。
她拿出钥匙,准备开门。
一瞬后,又停下来。
打了车,去了许默涵那里。一方面是因为最近心中很是郁结,再加上时常加班,身子疲倦得很;另一方面阿芬和家里的矛盾激增,两人的出租屋里常常遍布着更加败落的氛围,堵得人胸口发闷。
许默涵开门,叶子柔一张极其疲倦的脸迎上来。他用急迫而又柔缓的声音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叶子柔抬头看看,咬唇不语。
“快进来。”
叶子揉一把环住他,鼻腔里传来令人心安的味道,周身像是立起一层保护隔膜来。
他抱紧她,大手搂住她的身子,安抚小朋友似的摸摸她的头,“没事了。”
“吃饭了吗?”他问。
她摇摇头。
“走,我给你煮碗面。”
叶子柔不动,却道:“好。”
许默涵从前不喜欢磨磨唧唧的样子,总是说一不二的。可是自从和叶子柔在一起之后,反倒爱上了这种腻歪的相处模式。
他笑着俯下身子,在她的耳边轻声说:“你这样子我都动不了,怎么给你煮面?”
叶子柔缓缓起身,许默涵忽地又把她摁在自己怀里,就以这么诡异的姿势进了房间。
他把她放在床边,“先去洗澡,好吗?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叶子柔点点头,许默涵笑着出了门。
洗浴之后更觉疲惫了,叶子柔刚坐到餐桌旁,一碗美味的海鲜素面就端了上来,闻起来还挺香。
“你做的?”
“不然呢?”
叶子柔盯着看了一会面,又看看许默涵,“真是看不出来,原来你还会做饭。”
许默涵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来,双手撑在餐桌上,“做饭不敢当,煮个面还是绰绰有余的。快尝尝,好不好吃。”
叶子柔挑了一筷子,很烫。夹了一只虾放在嘴里,虽然不是贮存在冰箱里的,可是味道还不错。
面很烫,只能小口地吃,却一点不妨碍美味在舌尖漫延。
“还行吧!”
“嗯嗯,挺好吃的。”叶子柔比了个大拇指,“以后,就你做给我吃吧。”
“你确定?”
“当然。”
许默涵扶着下巴点了点头,“好。以后我天天给你做面,杂酱面、肉丝面、凉面、海鲜面、炒面,各种面,每天变着花样做给你吃。”
叶子柔差点没喷出来,“还是别了,物以稀为贵,我可不想以后断了面食,还是不要过分才好。”
许默涵瞅着她笑。
叶子柔夹起一筷子,上面正好放着一只虾,吹了吹,就着碗,移到许默涵面前。
“尝一口。”
“我不饿,你吃吧。”
“就一口。”
“我都刷过牙了。”
“这么多我吃不了,不吃就浪费了。”
许默涵张大嘴巴,连面带虾都吃了去。
叶子柔吃一会就给许默涵吃一会,这么大一碗面,两人很快就吃完了。
漱了口回到床上,叶子柔还是没有松手。
童亮的事情许默涵是知道的,只能表示惋惜。
他也知道叶子柔最近心情不好,不仅是跟工作有关,还和周边的亲友变故有关。
这些情绪,外人解不了,只能自己愈合。
“明天是不是还要上班?”
叶子柔点点头。
“早点睡吧,明天我送你上班。”
叶子柔温顺地闭上眼。
月余之后,冉晴给叶子柔打了个电话。
她去寺庙当了姑子。
此时叶子柔已经从实习生活中彻底解脱,参与到剧本的筹备当中。主要还是学习,其余的也会有相关的剧本讨论。至于时间方面,自是比实习生时候空闲太多。
赶到庙里的时候,冉晴已经是一身道服了。
她站在台阶之上,远远看去,朴素得就像一滴晨露,透明清澈。
两人坐在石桌旁,不远处是往来的香客,熙熙攘攘。近旁立着一棵高大挺拔的松树,脚下是厚厚的松针。
“想好了吗?”
她点点头。
声音再回不去那般爽朗,带着些疲惫,倒是面容有些清隽,眉宇间好像苍茫了不少。
“你真的不用想太多,没有人会怪你。童亮更不会怪你,一切不过是你自己给自己设下的魔障。”
“我当然知道,可是我到底是这环环相扣的命运里的一颗石子,逃不开也躲不掉了。”
“那你如今这般,又是为何?”
“为何?”她笑了笑,看了看头顶上延展开来的松枝,“我也不知为何。也许,只是希望自己心里更加好受些、更加平静些,也许是为了逃避现世的繁杂,又或者是累了,想找个地方歇一歇。谁知道呢。”
“何必呢,你真的没必要这样。”
“这世上,又有什么是必要的呢?”
叶子柔心内叹了口气,“冉晴,你知道吗?曾几何时,我是羡慕过你的。也许在你和童亮公然牵手走在校园里的时候,也许在我们面对面聊天的时候,也许在你和我说关于你故事的时候。我虽然极力地否认,可是我还是得告诉你,我真的很羡慕你。”
冉晴看着她,眼中突然变换了另一种光芒。
“我羡慕你自信悠扬,能够用如此爽朗的笑声面对身边的人——或者是你的心爱之人,又或者是我这个已经成为你们之间过去式的人;我羡慕你身上总是透露出一种吸引人的朝气,让很多人都为之着迷。
“曾经我以为我在很多方面已经做得很好了,可是看到你之后我才觉得,原来我不过是在自己的小小天地里沾沾自喜罢了。你说话爽直,却又时刻让人感受到你的真诚。那天你只是简单地穿了一件白衬衫牛仔裤,却让人觉得分外美好。我以为你会爱得热烈,活得热烈。”
她半开玩笑似的道,“常伴青灯古佛不好吗?”
松针落到石桌上,被风吹着在上面转了个圈。
“叶子,我很高兴你把自己的心中所想告诉我。可是我也想要告诉你,人并不是像他们的外面表象的那样,你以为的叱咤风云者说不定只想偏安一隅,过过小日子;你以为的爱得热烈,活得热烈不过是夏日的微风,现在已是秋季,微风早已经消失不见了。所谓的叱咤风云,所谓的热烈,不过是一些人看待的世界方式。人是善变的,谁都不会知道下一秒将会作何抉择。”
两人俱是不语。
身边的纷乱和嘈杂自动隔离,劈开了一处安静的地方。
良久,叶子柔微笑。
她说:“既然你已经做了选择,我也不便多说什么。我想,这个福泽神佑的安静之地,一定会如你所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