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她说完了这句话才意识到,原来她如此疯狂追逐的,不过是已经逝去的自己。就算追到了她的尸体又怎样?她能回去吗?她都不知道自己的魂魄是怎么跑进夏竹溪的身体里的,借尸还魂什么的,太高端了,她不过一个凡人哪会?
原来除了送别,她什么也做不了。
那夏竹溪呢?夏竹溪哪儿去了?难道是跟着李琳的尸体一起逝去了?
她该庆幸还是该惋惜,这么算来,倒像是她李琳占了夏竹溪的便宜。她嘴角咧得更大,就这么悲凉地笑出了声,笑到又有泪水止不住地留下来。她要是和夏竹溪一样美貌就好了,她要是夏竹溪就好了。
她要是没有那些混账的想法就好了。
身旁的男人又被她诡异的话语和行动震惊到了,竟然也不再多问下去。李琳也根本没有心情理会旁人的反应,就算此刻的她再癫狂又如何?生活已经那么玄幻了,她甚至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
她终于见到了自己最后一面。
那样朴素的面容,毫无表情。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审视自己,竟然是躺在棺材里的自己。面色那么暗沉,明明前一天晚上为了见夏竹溪不丢脸还特意敷了个美白面膜的。身上穿的也是医院的病号服,灰白的条纹。她就这么死了?
死得真难看。
她转过身,抽泣着对身边的警察说:“你们怎么能让李琳就这么去地下?好歹也该化个妆,换身好看的衣服吧?”就这么去见阎王,当鬼都会不顺。
那个姓郑的警察一脸的无奈:“对不起夏小姐,因为我们没有联络到李琳小姐的家人,所以只能按照公安的规定进行火化,规定里,没有化妆换寿衣这一条。”
原来她只能死得这么卑微。明明活着的时候都不舍得打扮一下的,难道死还要这么难看?
一直站在一旁的那个男人,对他身后的司机老李耳语了两声,老李应声而去。他则走上前来,很客气地对警察说:“不如这样,火化先等一下,我叫人去给这位李小姐买一套像样的衣服再送她上路。”
李琳满眼感激地望向这个好心人。他则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安然不语。
李琳给棺材里的自己化了个妆,又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裤。
司机老李面露抱歉:“对不起,时间仓促,只能找到这样的了。”
“足够了,她活着的时候也没奢侈过,一直都是这么平淡地过来的。”李琳淡淡地说。
她的人生,就这么结束了。再三仔细地想了又想,除了家中的父母之外,还真的就是生无可恋。她的尸体,一点一点被推进了那个炼狱般的熔炉,然后化成了一把灰烬。
“夏小姐,其实我们还有事需要和你商量。”那个郑警官说,“这次的车祸已经确定了是对方司机酒后肇事,按照法律你和李小姐的家属可以依法对肇事者提起诉讼。不过……”
“不过什么?”李琳问。
“不过对方认错表现很诚恳,希望能庭外和解。”郑警官说。
“撞死了人还能和解?这世界什么时候这么和谐的?”李琳冷冷儿说。
“是这样的,现在的情况是一死一伤外搭一辆被撞报废的车。对方愿意给死者赔四十万,给受伤的夏小姐你赔十万,外加那辆车的价钱三十万。可如果提起诉讼的话,肇事者判刑会加重,可赔偿恐怕就不会这么多……”那个郑警官眼珠转动着说。
四十万,小城市买房够个首付了。原来她李琳的命值这么多钱。可那又如何?她的身体已经变成一堆灰烬了。
“我要告他,告到他入狱判刑,永不超生!”李琳狠狠地说。
“夏小姐你的愤怒我可以理解,不过,也请您想一下,对方司机现在也是重伤,如果起诉到法院至少要等他的伤痊愈,可我听说,他或许也熬不了多久。如果还没等法院宣判他就已经死了,那么你恐怕什么都拿不到了。而且,就算他还活着,身体有残疾的罪犯在判刑方面也会酌情量减。所以……”那个警察又把最后的话外音省略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趁他还活着赶快敲一笔钱,要不然就人财两空?”李琳的脑子竟出奇地冷静。
“就像你说的,这位李小姐在这个城市孤苦伶仃,家中的父母还在小城镇里无依无靠。我个人认为,这个四十万还是很有需要的。”郑警官感慨着说。
李琳闭上眼睛,又有泪滑落脸庞。她活了二十八岁,前二十年一直在靠父母养活,不知给父母添了多少麻烦。上了大学后勉强靠打工能自己养活自己,可父母又得了什么好?工作了之后她最好的时候才能每年给家里寄5000块钱,那还是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她妈妈拿到那个钱给她打电话,问她怎么不回家过年,她借口说工作忙,其实是没有颜面回家见爹娘。这些年父母一点点老去,唯一的企盼就是女儿能找个好人家嫁了,可她却连个男人都找不到,更是没脸回家。
如果有了这四十万,她的父母至少能活得好一些吧?她深吸一口气,不止四十万,她现在是夏竹溪,她还可以把自己的那份也给爸妈。那样就是八十万,够了,真的够了。
有了这八十万,她的命倒也死得值了。至少她不是什么都没留下。
李琳一身黑色长衣长裤出席了自己的葬礼,如果这个叫作葬礼的话。
没有司仪,到场的人也很少。除了她远道而来的父母、变成夏竹溪的她和夏母,剩下的人寥寥无几。她几乎无法想象,原来她直到她人生终结的那一刻,与她有过交集又留下交情的人,竟然那么少。忽然好恨。
身边的夏母一直小心翼翼地挽着她的手臂,她知道,因为夏母很紧张,生怕她再做出像那一日疯狂追逐运尸车的事情来。事实上那一日亲眼送别了自己的遗体之后,李琳就仿佛元神耗尽了一样地晕死过去。再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医院的床上,好像一切都从未发生。可夏母却是老泪纵横,张逸白医生也是又惊又怒,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不但每天躺在床上被身上的伤口折磨得痛不欲生,耳边还全是各种唠叨。
“你这个样子跑出去,万一再出事可怎么办!”夏母抹着泪道。
她没有说话,因为她已经想不出她还能再出什么事。就算真的再发生什么意外,也惊吓不了李琳,随着那具尸体被送进了炼尸炉,她觉得自己已经被超度了。
好在她见了自己最后一面,这还要感激那个让她搭车又送她寿衣的男人。可惜她连人家的名字都不记得问,明明欠了他那么大的一个人情。
灵堂上摆着的黑白照片里,她的样子有些呆。可这已是她能挑出来的最好看的大头照,她很少拍照,不像时下的年轻人一样爱玩相机爱自拍。倒也不是缺乏美感,只是没有那份心思。就像女为悦己者容一样,她也只有在当年谈那两段恋爱的时候还拍了点儿照,只可惜年代太久远,找到的照片也都发了黄。
她的父母面容都有些僵,面对着一个个前来吊唁的人也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大概是还没有接受她去世的这个现实吧。这也难怪,连她自己都还没有接受这个事情。又或许是他们把难过都藏在了心里,他们家人的特点就是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悲伤的、快乐的,说出来都觉得别扭又矫情。
她很想走上前去告诉他们她还没死,她就是李琳。可考虑到父母年事已高,实在经不起接二连三的惊吓与打击,还是默默作罢。她也不想再伤夏母的心,更不想被那个叫张逸白的医生判断为精神有问题。
所以这只能是个秘密。又或许除了她的双亲,根本没人在意的秘密。
是的,她亲眼看到那些前一刻走过来和她父母讲话时还满眼悲痛、下一刻转过身就一脸冷漠的人,她工作单位的同事们。仿佛这个葬礼就是个过场,连那个份子钱都出得心不甘情不愿,明明与她就坐在同一间办公室,朝夕相处了几年。于是更加地恨。
蔡姐是那个曾经给她介绍过两次相亲的已婚妇女,她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的是一个年过四十的离婚男人,第二次是一个和她同龄但腿有点儿残疾的男人。见到了李琳的父母眼珠转了两圈,开口道:“这么大年纪了还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可怜啊。”
两位老人悲伤地点头,却也不知说什么好。
蔡姐又眨了眨眼道:“听说肇事那家人给你们赔了八十万?”
二老又是朴实地点点头。
“唉,女儿都没了要那点儿钱有什么用!我倒有个主意,你们年纪也大了,没有女儿养老都成问题吧?不如用这八十万投资赚点钱,这样起码能有点儿保障不是?我认识的一个朋友是做基金的,只赚不赔……”
一旁的李琳实在听不下去了,直接打断了那居心叵测的女人的话:“哪有在人家女儿葬礼上骗钱的?你这良心让狗吃了!”
蔡姐当即色变,一脸狰狞儿问:“你是谁啊?我这跟两位老人说好事呢!”
“你不用管我是谁,我只想告诉你,李琳在天上看着你呢,夜路走多了小心遇到鬼。”她冷冷儿说。
那女人气哄哄儿走了,倒是可怜了两位老人,还要赔着笑送她出门。
李琳的泪就这么又流了下来。她的人生怎么可以这么失败?
身旁的夏母急急忙忙地从包里掏出一块手帕给女儿拭泪:“你看看,怎么又哭了?竹溪啊,你刚刚做得有点儿太过了,不管怎么样,咱们都是外人,怎么好当着人家主人的面轰走来吊唁的客人呢?”
她是外人吗?原来她已经是个外人。明明这是她自己的葬礼。
葬礼就这么草草结束了。这个灵堂一共就付了两个小时的费用,居然还多余出了时间。纪念一个人的出生可以用一辈子,纪念一个人的死亡只用不到两小时。既没有流芳百世,也没有遗臭万年,她的来她的去,都那么沉默平凡,毫无闪光点。用不了多久,今天来参加这个葬礼的人就会把她遗忘,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李琳跪到地上,对着父母磕了三个响头,“爸,妈,从此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女儿。”
二老慌了,急忙拉着她起来。母亲忍不住抱着她,流泪道:“好,好,以后我们就把你当女儿。”
夏母在一旁含泪看着,很贴心地说:“我帮你们订了个酒店,在这儿住几天再走吧。”
“谢谢你了,我们还是想早点儿回家。”李琳的母亲说。
“这么着急干吗?来的一路也不容易,该歇歇的。”夏母说。
“我们想把孩子的骨灰早点儿领回家,她一个人在外面这么多年,肯定特想家。”李琳的父亲说着掉了泪。
李琳站在一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怀抱着装有自己骨灰的白色盒子,自己的母亲抱着自己的遗像,两个人苍凉又凄然地离去。
从此以后在这座城里,再没有她李琳的存在。
从此以后在这座城里,再不会有人记得有个她这样平凡的李琳。
就这么销声匿迹,没有人可惜。
走出殡仪馆的那一刻,天上还是白白的日光,有些辣辣的,灼伤了她的眼。想哭又好像流干了泪,她看着殡仪馆外的车水马龙,即便是如此庞大繁复的世界,却也是看上去那么空。可就是这样一座空城,也还是不再有她李琳的容身之所。原来是心空了。
“竹溪,竹溪?”夏母不安地唤着她的名,她现在的名。
她仿佛如梦初醒一样,转过头来应了一声:“妈。”
夏母这才安心似的露出了万幸的笑:“还好,我差点儿以为你的魂丢了。”
魂丢了?
她心里一阵苦笑,所以说到底还是母女连心,可她又该怎么做呢?深吸了一口气,她对着身边的夏母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妈,我在这儿呢,我就是夏竹溪。”
从今天起,她就是夏竹溪。
从此以后,她就是夏竹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