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润与陈锦的梁子自此算正式结下,那时节众人忙于饮酒作乐,哪有闲情管二人眉眼间的火药气息。胡大人继义子后喜得义弟,免不了多喝几杯,先吐的死去活来,转而不知死活,被家丁扶下。宾客见主人倒下,自发散了摊子,偌大的宴厅徒留陈锦陈润。
陈润吃的铁饱,陈锦气的半饱。一人展颜,一人沉脸。前者拍拍浑圆的肚子,抬脚要走,却被后者叫下。
“小子。”
“嗯?”陈润贱笑回头,“没规矩,叫叔。”
陈锦脸上一阵抽动,双拳紧握:“眼下可没人保你,别不知死活。”
陈润笑意更甚:“说的好像先前有人保我一样。”
陈锦:“说到先前…你似乎会点武艺么。”
陈润:“想学啊你?”
陈锦冷笑:“夸两句就上天,真以为自己神功盖世啊。我的意思是,大家都是习武之人,明刀明枪打一架也不算欺负你。别跟我这嘚瑟个不停,怪碍眼的。”
陈润:“说的人五人六,你不碍眼?”
陈锦:“分明是你找上我的。”
陈润:“那也是因为你碍眼在先,没听过么,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陈锦:“你终于发现自己和苍蝇一样聒噪了。”
陈润:“可你还没发现自己和臭蛋一样惹人厌。”
二人言至此处,已无往下说的可能。陈锦怒意勃发,不打招呼就动起手,双臂一伸,十指张开,便如一张网朝陈润当头罩落。
“笑话,你这招我老子当年不知用过多少回,可有一次抓的住我?”
陈润哂笑之余,身形疾退,不留神磕到桌子腿,“咚”一声坐倒在地。他本欲呼痛,一想正打着架呢,人家没挨着自己就倒下,本有碰瓷之嫌,再呼痛未免过于做作,当下忍住不吭声,借势向后大幅度翻滚,彻底躲开陈锦这一手。
陈锦看着团团转的陈润惊“咦”一声,暗道这小子确有点本事,漫不经心一滚便破解了自己的招式;非但如此,这滚成一团的姿态也叫自己无处下手,委实高明。
陈润滚完起身,口中骂骂咧咧。本来他只是屁股痛,滚动过程中脑袋又不留神磕着桌子角,痛楚不输屁股。他本能搓揉着后脑勺和屁股缓解疼痛,一眼瞥见陈锦正打量自己,手立即从两处伸展开去,抖一抖摆定造型,佯装是某一高深武功的起手式。
陈锦看他架势吓人,没敢贸然上前,站定问道:“你用的什么功夫?”
陈润:“笑话,这能告诉你么?怎么,你见我造型生动别致,害怕了?”
陈锦:“走南闯北也见过五花八门的招式,像你这样招展的跟树杈一样的,还是头一回见,所以问问。”
“少见多怪,这一招乃是天山绝学‘老梅迎客’。”陈润言说之时又抖了抖“树杈”,“怎么样,听我这么一说,有没有觉得我这双臂有点老梅的味道?”
陈锦看一看,又嗅一嗅,直言不讳:“你几天没洗澡了?胳肢窝倒真有点老梅的酸气。”
陈润脸上一红,夹紧双臂:“大家都是汉子,流点汗不正常么?走南闯北也见过五花八门的人,像你这样扭捏的跟姑娘一样的,也是头一回见。”
天知道陈润口中的“南北”便是陀罗镇由南到北,五花八门的人不过镇上居民,居民中撇开女性不说,最讲卫生的司马老头,也不过两三天洗一次澡。大家忙于生计,难免流汗,身上带点特殊气味早习以为常。像陈实那样的木匠还算好点,毕竟木头气味不是那么难闻;相较之下朱屠户的气味就显得突兀——这么说吧,若不用肉眼去看,只凭气息分辨,你很难分清哪个是朱屠户哪个是猪。
陈锦从小到大锦衣玉食,每天沐浴熏香,一件衣服不穿二次,身上总是带着一股芬芳。其实他对这股芬芳颇为不齿,总觉得堂堂男儿跟姑娘家一样香喷喷的难免说不过去。但是家规森严,难以抵触。如今陈润一口道出他的心声,不由面上也是一红,心中却暗暗赞同他的说法。
二人打到一半,各自脸红,此情此景已不像打架,像打情骂俏。又逢说到难堪之处各自沉默,安静来的恰到好处。此时二人只能从对方眼神中判断下一步动作,冷不防一番深情对望,气氛说不出的尴尬。
陈润毕竟皮厚,率先打破沉默:“我说哥们儿,还打不打了?”
陈锦虽无再斗之意,却也不愿服软,答道:“我随你,你若战,我便战。”
陈润亦然:“我也随你,你不散,我不散。”
……
夜风吹过,二人心中升起同样的疑惑:“这傻缺特么到底什么意思?”
一阵沉默。
陈润毕竟皮厚,再度打破沉默:“我说哥们儿,给句痛快话行不?打,还是,不打?别整些有的没的,就一个字或两个字回答。”
陈锦:“打…不打…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啊。”
陈润:“所以才问你的意思啊,你如果回答‘不打’,我不就知道你的意思了么,然后我往你那边靠靠,也说‘不打’,咱不就化干戈为玉帛。”
陈锦:“凭什么,你就不能直接说‘不打’,然后我说‘正有此意’,不就息事宁人了。”
陈润:“那不行,战事是你挑起的,还得你先罢手。这叫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懂不?江湖事,江湖了。”
陈锦:“你要说规矩,咱可得好好说说,到底谁挑的事?要不是你一直‘义子’来‘义子’去的,能有这么多事儿嘛?”
陈润上前两步,语重心长道:“你这么说可就偏激了,你想想,我说‘义子’时你也说了‘鄙人’呐,那时咱俩还是处于持平状态的,对不对?”
陈锦略一思索:“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
陈润又上前两步,拍拍他肩膀道:“所以,后来发生的事才是导致我们动手的真正原因,对不对?”
陈锦又一思索:“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陈润勾住他的肩膀,脑袋凑脑袋道:“你看啊,后来发生了什么?胡大人认我做了义弟,于是乎我这辈分蹭蹭就上去了,成了你义叔。你本来就与我生隙,怎能接受如此残酷的现实,终于按捺不住,将内心愤怒转化为外在武力,与我动起手来。你觉得呢?”
陈锦再一思索:“好像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但是我总觉得你这小子在拐我。”
陈润拍拍胸膛:“别的不说,就凭大家都姓陈,我也不至于拐你啊。说的都是一一二二的大实话,没有任何私人情感,也不带半点艺术加工。你之所以觉得我在拐你,无非是自尊心作祟,如果你能放下高贵的‘义子’身份——没有骂人的意思啊——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待整件事,你会发现,你会讶异,自己真的不是个东西。”
陈锦皱眉:“我再不是个东西,是非好歹还是能听的出来的。你看你,心胸狭窄的很,明明大家现在有点好转的趋势,你又趁机骂我。你这一骂,我肯定要还口,一还口,你肯定又要骂,那咱们不又得打起来,这么长时间努力不就白费了么。”
陈润:“得,我毕竟长辈,也不占你便宜…”
陈锦:“你这不正占着呢吗…”
陈润:“总之大家一人少说一句,义侄,今日说就说到这里,打也就达到这里。”
陈锦:“你一句也没少说啊…”
陈润:“你意下如何?”
陈锦:“行,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
陈润:“得,确实打到相识,希望余生不用再打不再相识。”
陈锦:“…我听他们说,你是为考八门来的?”
陈润:“正是。”
陈锦:“既如此,咱们恐怕还要再打再相识。”
陈润:“何解?”
陈锦:“我也是为考八门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