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有人凑热闹尚嫌命大。众食客显然属于前者,陈润勉强属于后者。
事情发展到当前地步,已经脱离热闹范畴,上升到打架斗殴。敢公然在州府上打架斗殴之人,改朝换代以来还不曾有过。众食客见状,无不放下碗筷,面朝二人坐正,也有那尚未吃饱的,手捧一撮坚果,且吃且看,津津有味,在咀嚼之余发出阵阵喝彩。
“打,打死他!”
“傻子么,还击啊!”
“哟呵,这提人的是真功夫,真本事。”
“你不懂了吧,被提那个叫以退为进,正蓄力呢,待会儿就要发劲了。”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不亦乐乎。陈润眼看就要被当成件物事扔出去摔个七荤八素,脑中忽然跳出一段童年回忆:
那天他照例顽皮,陈实照例要揍,司马垢照例捧茶壶嗑瓜子看热闹,围观群众照例喝彩。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对手愠怒,看客鼓掌。
事后司马垢照例安慰鬼哭狼嚎的陈润,不但给与物质上的补偿——瓜子,也给予精神上的劝解。
他说:“他是你老子,打你是为你好,这叫当头棒喝,盼的是你迷途知返。”
陈润一手捂住红肿的屁股,一手不停往嘴里塞瓜子,嘟嚷道:“挨打的又不是你,还不随你说么…瓜子还有么?”
老头神秘一笑,背手站定,俨然武林高手的派头,笑道:“借你爹个胆子,他也不敢跟我动手,他那些招式,早被我看穿了。”
陈润哂笑:“是啊,你的招式也被他看穿了——他怕还没摸到你,你顺势往下一躺,要他赔银子。”
“扯呢。”老头说着单手画圆,“那种老骗子勾当我才不屑,我手底下都是货真价实的真功夫,会打死人的你懂不懂。”
陈润将信将疑:“什么真功夫,嘴皮子功夫?光说不练,我凭什么相信你?”
老头无奈,连说带比划道:“你看啊,就拿刚才你爹揪你这一下子来说,属于正儿八经的小擒拿手法,可以这样化解:你只消双臂由内交叉,翻向外围,夹住他的胳膊,然后顺势上腿,蹬他胸膛发力,身体后翻,平稳落地,就给他化的干干净净。”
陈润眼见老头慢动作来了一遍,觉得有点意思,放下手中瓜子,冲老头勾勾手指:“来你来,咱俩试一试。”
老头笑吟吟走过来:“好,不让你试一下,以为我忽悠你呢。不怕告诉你,老爷子我以前可是名震江湖的人物,厌倦了打打杀杀才隐居于此…”
陈润打断:“这番话我爹也每天说,没卵用我告诉你,空口无凭,手底下见真章。”
老头学着陈实的样子,双手揪住他衣领。陈润将老头所言逐一照做,前面都没问题,最后一句“平稳落地”没能做到,后脑勺先着地,当场懵了过去,一炷香才醒。
醒来他第一句话就是:“怎么样,化了么?”
老头点点头:“化了。”
陈润:“化的干净么?”
老头又点头:“干净且利落。”
陈润大喜,不顾肿痛的脑袋,又跟老头比划起其他的招式来。老头也不嫌烦,一一告诉他破解之法。如此日复一日,一幅新奇的父子追逐画卷渐渐呈现在居民眼前,通常从以下对话开始:
“站住,小兔崽子,看我不揍扁你!”
“来啊,有本事抓住我啊!”
“陈实一记‘鸳鸯连环腿’,力踢陈润左右两边屁股。陈润一记‘龙翔在天’,将身一提跃在二尺高,轻松化解。陈实震怒,转使一手‘拨云见日’,右掌箕张朝儿子头顶抓落。陈润一招‘踏雪无痕’,足尖轻点地面,不着痕迹蹿向一旁。陈实跟上一招‘降龙伏虎’,左手呈握右手呈抓,势要将儿子控制住。不料陈润反应奇快,使出‘倒卷帘’清奇身法反向后跃,于须臾间再度化解他老子的攻势…”
“停!”
陈实受不了,喘着气朝旁边解说个不停的司马垢喊道:“你看热闹就看呗,解说个什么劲儿,还一招一式的报名字,整的跟江湖中人决斗似的。”
司马垢喝一口茶缓解干渴,不慌不忙道:“你懂个屁,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父子互殴也算江湖事。再说我这不是怕平铺直叙没意思,加点招式什么的营造氛围么。”
陈实:“不需要,你一定要解说的话,就照直说得了。”
司马垢点点头,比了个稳妥的手势。
“陈实踢儿子,没踢着!抓儿子,没抓着!逮儿子,没逮着!…”
“停!”
陈实更受不了了,喘着气朝换了解说风格的司马垢喊道:“让你照直说你也太直了,说来说去就是打不着呗?你这样说我多没面子,围观人群又会怎么看我?”
司马垢吐一口瓜子壳,云淡风轻道:“公道自在人心,大家都看着呢。你身手不济,我若言过其实,到时人群又怎么看我?”
话音圃落,围观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对手照旧愠怒,观众照旧鼓掌。
千钧一发之际,陈润一字不差念起老头的话:“我只消双臂由内交叉,翻向外围,夹住他的胳膊,然后顺势上腿,蹬他胸膛发力,身体后翻,平稳落地,就给他化的干干净净。”他念一句做一个动作,伴随最后一个字脱口,人也挣脱束缚落地。他始终没能做到平稳,却已比年少时好上许多,至少这回先落地的不是脑袋而是屁股。
“谢谢,谢谢大家!”
一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陈润落地起身,高举双臂向围观食客致意,哄堂彩响彻州府。
横肉眼看陈润矫健身手,羞愧流泪:“早知他这般厉害,我该秉持正义。”转念一想缄默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这两个人好像都不好惹。
喝彩声大大助长了陈润的士气,却小小伤害了陈锦的自信。后者举着空腕子望向前者,一丝惊意如流星划过心头:“这小子身手了得,会功夫?”
殊不知此时陈润心中想法与他如出一辙:“这小子气力惊人,练家子?”
二人隔桌相望,各有所思,厅下一时剑拔弩张,却也止于剑拔弩张,毕竟双方都是聪明人,没搞清状况之前谁也不愿贸然出手。
众人见二人相持不动,纷纷开始揣度。
“你看啊,两个人其实都是一等一的好手,看似纹风未动,实际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交手几百回合,仍是不分胜负。”
“扯吧你,哪有那么快啊…”
“你还别不信我告诉你,你看左手边那家伙的衣服下摆第二分岔处的第三个线头,刚才明明还往下垂的,现在往上翘了是不是?实话告诉你吧,这就是刚才打斗过程里给掀的!”
“哎哎哎你别说还真是,我操这也太厉害了吧。”
……
“你再看啊,两个人其实都是一等一的好手,看似纹风未动,其实意念中已经以惊天地泣鬼神神出鬼没鬼哭神嚎之势斗了七七八十一回合,仍是不分胜负。”
“扯吧你,哪有那么猛啊,再说七七不是四十九么…”
“你还别不信我告诉你,你看右手边那家伙的后脑勺左边数第四撮头发中胡乱翘起的那一根,方才这头发还很平整的是不是,这会儿为什么翘起来了呢?实话告诉你吧,这就是意念争斗过程里给震的。”
“哦哦哦你别说还真是,我操这也太厉害了吧。”
……
古往今来大小言谈无出其外:常识解答不了的问题靠学识,学识解答不了的问题则靠故事。众人故事越说越玄,到最后二者都得了正果,一为绝世高人,一成下凡之仙,在此相斗纯属消磨无聊且漫长的修行时光。两位当事人听在耳中,离奇之余莫名暗爽,始知世上本无高手,以讹传讹的人多了,高手也就多了。
当是时热闹越看越大,二人僵持不下,全身戒备的陈润不由开始担心这场僵持最后会以其中一方饿死或是累死的方式结束。正在他苦思如何结束这一局面的时候,忽闻一声锣响如惊雷,转听门口侍卫哭丧般喊道:
“知州大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