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两位皇子即将满月,徽予故而也留意多去陪了陪皇后与恪贵妃,二者的恩宠交替而行,倒也算是平分秋色。旁的人自然是不敢与这两人争宠,故而也都寂寥下来。
夜宴前的一日,徽予颁旨下来赐了阖宫恩典,除却正一品的恪贵妃与韫姜同妃位的顺妃,以及正宫皇后,其余小主皆擢升一品。因夜宴将至,故而册封大典则就延后而行。
是日夜,韫姜便在未央宫后院的安昌台处设了小宴,请了相熟的几人前来赴会。说是小宴,实则也不过是小厨房制了些精致糕点并备了些湃过的时兴瓜果,请了那几人来饭后畅谈的。
当下几人前来,也不拘了礼数,便都随性落座与韫姜玩笑起来。
韫姜命人前去沏茶,一壁又对她们笑道:“你们喜欢的茶我可都一一记下了,婧充容妹妹喜爱君山银针,肃姐姐爱漳平水仙,宛陵爱红粉玫瑰。是不是?这可实在是件磨人功夫,花了我好些时候一一留心你们的口味!”
林初看着她笑生两靥:“倒是麻烦你了!你何不一一问来?非自己去记,反过来还来邀功请缨!”
婧充容便微微笑:“这点我倒明白韫姜姐姐的心思,自己记得便是心意,问了倒没了这情谊在了。”
韫姜颔首莞尔,又道:“可惜了婉妹妹不来,我倒仔细给她备了她家乡的糕点呢。”
婧充容低低应一声,又道:“婉顺容又有些身子不适了,故而推脱不来。”
宛陵叹息道:“她时常是被心病所扰……”说到这里,觉得有些不妥当,便忙忙噤声不再言语了。
婧充容也察觉了宛陵的心思,便顺着用银著夹了递给她一块芝麻卷,道:“妾身吃了一块,倒觉得甜而不腻,婕妤娘娘也试试?”
宛陵面含感激之色,望了婧充容一眼,接过芝麻卷轻声道了谢。
韫姜只作未闻,衔了话口说道:“我昨儿封了礼去见顺妃,还是病恹恹的不能起身,一味地只在床上躺着将养,也是可惜了她。这合宫的大喜,她若非不是太过孱弱,未必不能分一杯羹。”
林初惋惜道:”顺妃是盛家的女儿,本也该是明城里一等一的翘楚,奈何身子骨弱,十天半月见不上一面,你若不乍然提起,都要忘了她了。“
婧充容放下手中银箸,缓缓道:“我只在新秀头回满宫觐见的时候听皇后娘娘提及过,此后再没听过也没见过这位顺妃娘娘,不知是何人,只晓得身子骨极弱。”
韫姜解释道:“你不晓得她才是平常,她是同苏姐姐一班入得王府,可惜得了一场大病,再没能大好,一直反复,索性就闭宫不出。不过她若是康健,又是一位妙人。罢了——“韫姜换了话说,”说起来,尚衣局差人来说我的那套吉服上的绣纹是苏绣的针脚,一时还补不好,明日才能送来呢。”
林初睃了眼桌上彩绘小碟中的合意饼,转而又来看着韫姜,大为鄙夷道:“我听墨玉说起,贵妃嫌自己的吉服上的金线不够纯亮,生生发还回去要拆了重绣呢。只怕这事也有些缘由,耽搁了也未可知。”
宛陵讶异道:“这也是贵妃才能了!”
婧充容听了便轻轻笑,略略露出几丝的不屑。又听她带着微凉的声音道:“也亏他们能寻出苏绣的由头来掩一掩贵妃的行径。”
宛陵一笑之下心里觉得难安,便对韫姜说:“细想此事亦有蹊跷,姐姐还得差人去催一催。若是明日耽搁了送不来,那便是大不敬之罪了。”
韫姜心里也闷闷的,便应下了,一时冷下来,四人皆不知该说甚么才好。好在此事簪桃奉了茶上来,四人便又接了茶的话口,絮絮聊起来。
待到了戌时一刻,韫姜见时日不早了,便就散了小宴,又仔细与三人说了些体己话,便使她们回去了。
甫一回了寝殿,韫姜就唤了簪堇过来,命她去尚衣局催一催吉服的修补。簪堇领了命下去,她前脚方走了,后头簪桃就急吼吼跑上来,只见簪桃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圆圆的杏眼里满是泪水,面颊红涨,急得不成样子。
韫姜见状了便有些心急,尚未卸下金玉钗环就站起来问何事。簪桃隐了隐泪,哽咽道:“娘娘!再阳殿下不知怎得昏厥了过去,先下已被抱回去了!”
韫姜只觉眼前一黑,一个踉跄险些跌落在地。她不等平稳了心绪,直往外跑去。她即目着了一身曳地的天香缎的青碧襦裙,迎风而奔,十分不便。
然而此时她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只听风在耳畔簌簌地呼啸,心急如焚,烈烈灼地她满头大汗。
到了再阳居所,她已然是喘得难以自持,心恍然是被悬吊着,不安地颤抖着。
她快步入了内殿,但见再阳躺在床榻上发出轻微的呻吟,一众奴才在旁伺候的亦是手忙脚乱。
韫姜难得在宫内大发雷霆,素来都是温和亲近的模样,即刻她却难以压抑地蹙眉怒叱:“你们这些奴才到底是怎么伺候的殿下!”
那一众奴才连礼都尚未来得及行,就被当头一喝。他们本就心惊肉跳的怕再阳有了些万一,如今被韫姜亦训斥,即刻就乌泱泱跪了一地请罪。
韫姜忍不住内心的担忧,不再去管那一众奴才,而是直走向了床榻。一落座,就能清晰地看到再阳满头大汗,面色苍白如纸。见了此状,韫姜禁不住簌簌扑落下泪来。
在死寂如灰的殿内,韫姜隐忍却低微的啜泣更让他们觉得如施酷刑。直到簪桃与愈宁追随而来,愈宁示意他们退下,方缓解了殿内恐怖压抑的气息。
簪桃站在几步远处等候,而愈宁却上前来安抚韫姜:“娘娘莫急,您若是撑不住了,殿下该如何呢?”
韫姜侧过脸,抽出丝绢来揿了揿眼角溢出的泪花,深翕了一气,哽噎道:“是……”又一面轻声去唤再阳,“阳儿……阳儿……别怕,母亲在这里,阳儿别怕……”
回应韫姜的只有再阳痛苦的沉吟,韫姜紧咬朱唇,似要咬出猩红的血来。她强忍着痛苦,问:“和大人呢?”
簪桃十分为难地回道:“今夜不是和大人值班,和大人入宫来还需要些时候。”
韫姜已管不了那样多,着急问道:“那今夜值班的是哪位大人?不管是谁,快些请来才是啊!”簪桃一时面露难色,却也不敢违抗,便就作了礼退下去请了。
愈宁抚着韫姜瘦削的,微微颤抖的肩,轻声提醒:道“今夜值班的是贵妃那头常用的周太医大人。”
韫姜心旌轻微一颤,却也无可奈何:“……他应也不敢动甚么手脚,暂且先这样,和大人很快就会来的……”
愈宁叹口气,过去倒了一杯茶来予以韫姜,一壁又请她的意:“娘娘,事出突然,奴婢尚未差人去禀告皇上。如今可要差人去一趟太平宫么?”
韫姜低低噢一声,有些魂不守舍:“还是先等等罢,如今夜色晚了,皇上听到了一定会赶过来看望,到时就会误了他休息安寝了,还是本宫守着罢。”
愈宁看向韫姜的眼神里盛满了无奈,她明白韫姜此刻的无助与彷徨以及她强撑着的坚强。然而即使心疼与怜惜,也无法置喙些甚么。
于是愈宁只得安静退下去,仔细打点了事宜,又教训了那一班奴才方才复又回屋去伺候。
周太医虽随从与贵妃,然而未得命令亦不敢贸然行事。况他也是个有些医德之人,故而来时恭敬请了安,也是稳稳妥妥地把脉问诊。
抽回了手,周太医又理好了放在再阳腕上的手帕,待完了这些事,他方才回韫姜道:“回德妃娘娘,再阳殿下是食用了少量伤身的食物方才伤了贵体。只是饮用甚少,量未大到足以让微臣判断是何物的地步。烦请娘娘恕微臣医术浅陋。只是娘娘安心,既只误食了少些,故而也不会太过大碍。微臣会度量开方,只要服下,去了毒素,便会无碍了。”
闻言,韫姜的心跳倏忽断了一拍,她怔怔地颔首应声,示意簪桃请周太医下去开方并完成其他事物。待那二人走了,簪堇才走上前来,压低了声诧异道:“娘娘,周太医怎么说是殿下误食了伤身的食物呢?殿下的饮食历来是最注重不过的了,用的食材一应皆是最新鲜的,相互搭配的也绝不会有相克之物……”
韫姜只觉背后一阵阵针刺似的,连声音都颤抖了:“把负责阳儿饮食起居的奴才给本宫叫进来。”她说罢了话,觉得朱唇都有些颤抖了。周太医虽不为自己所用,然而在如此情景之下,所言也不会有多少虚假。若是如此,那便是未央宫内出了问题,让如此隐患潜藏在再阳周围,会导致怎样的结果,韫姜连想也不敢想。
深吸几口气,韫姜端正坐好,极力镇定下来。
她将目光哀哀地投向已经安静下来的再阳身上,神色含满愧疚与歉意。轻轻收回目光,韫姜换上了不似往日的严肃的脸色,颇具不容他人有一丝忤逆的气势。
不消时,簪堇就带了负责再阳起居的祺瑞来。
祺瑞虽因伺候不周而有些紧张,却也没有失了礼数,照常一例的行礼与问安,不等韫姜开口,又连声请了罪。
韫姜见他并不心虚,不过是骇于威仪而有些窘迫,故而也平和了些叫他起来回话。
韫姜打量了祺瑞一个来回,吐出平稳的语气却并不使人安心,反而像是死寂一片的清冷月光下毫无波澜的湖面,更让人觉得惊恐而诡异:“祺瑞,本宫记得你也跟了本宫七年之久了罢?”
祺瑞闻声忙不迭地跪下磕头,连声道:“娘娘,娘娘!奴才是万万不会做出违背娘娘的昧心之事的!祺瑞永远也不会忘了是德妃娘娘您大恩大德,救了病重的奴才,叫奴才捡回了一条贱命!娘娘,您是奴才的大恩人,奴才纵使是刀山火海也下的,却不会背叛您!”
韫姜也觉得有些轻薄了祺瑞的忠心,心里便也有些歉意,便柔和下来煦煦道:“好了,动不动就跪的。本宫也不过是想让你如实的将事情的原委说一遭罢了。你也莫急,本宫知道你的一片赤诚之心。”
祺瑞这才稍稍安了心,复又起来听问。韫姜端坐着看着祺瑞,道:“周太医说殿下是误食了不宜之物方才伤了身,你且细细想一想,殿下今日都用了些甚么?”
祺瑞则就一一回来:“回娘娘的话,殿下从清晨上-书房前用早膳起,都是按照一般的样式与菜色,并无别样的新奇。晚上殿下回宫时也是神色照常,精神尚佳。至晚用晚膳,娘娘那是知道的——殿下是与娘娘一同用的膳。若是晚膳出了问题,奴才说句大不吉的话,只怕娘娘玉-体亦会受损的。然而娘娘却无大碍,故而奴才私心想着晚膳也是无碍的。”
韫姜将祺瑞的话细细揣摩了一通,复又问他:“那殿下可还格外用了些点心甚么的不曾?”
听了问,祺瑞忽然恍然大悟似的一张嘴,瞪大了眼道:“奴才记起来了,娘娘您在安昌台设宴备了许多糕点,也差人一样备了一些送来宜春居的。殿下那时看着新鲜,所以也用了些。当时殿下用了些后,就说肚子有些不适,恐怕有些积食,就唤奴才陪着出去走走。出了房屋,尚未走远,殿下就昏厥了过去。”
韫姜一噎,有些无法相信:“可是那些糕点本宫一样也品尝了,却是无碍啊。”
这时簪堇在一旁出声道:“会不会是送来的路上出了些问题呢?”一面又对祺瑞说,“你可记得殿下用的是哪些糕点?快去取来验一验才是。”
祺瑞搔搔头,道:“殿下只用了一些翠玉豆糕与双色豆糕,因为是娘娘那头送来的,所以奴才们也未仔细替殿下试吃。”
簪堇佯怒斥道:“如今还想着脱罪么!有你好受的!快快去取来才是要紧!”祺瑞一惊,忙忙下去去取。
韫姜捏一捏眉心,把簪堇唤至跟前,低声吩咐道:“你让愈宁去查一下,小厨房里是谁取出了宜春居那一份的糕点,又是谁送了来,路上可有没有碰上甚么人。”簪堇哎了一声答应下来,提了裙去告知愈宁。
韫姜一时无力的颓丧下来,撑了额靠在床榻旁的镂花小柱上,不知不觉间竟昏昏入睡了。然而她睡得很浅,像是浮萍飘荡在湖上有些不定,朦朦胧胧的忽醒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