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诸妃晨昏定省罢,皇后特地把曹小仪留了下来说话。
曹小仪自一月禁足解了后,徽予并未召过她,也不去看望。曹小仪曾也是受宠的,如今受了冷落,脾气愈发坏起来。
她原本是珠圆玉润的模样,一月下来消瘦清减不少,眉目间略带了几许憔悴。可那不忿与傲色却还残存着,酝酿出一股刻薄之气来。
皇后执着茶盖撇一撇茶沫,淡淡漾了眼曹小仪,道:“发脾气的时候砸了个皇上赐的美人觚罢。”
曹小仪撇撇嘴,却不以为意:“一个美人觚罢了,难道宫里还缺么?”
皇后的眼底朦朦浮着一层薄凉的阴翳:“美人觚不缺,美人更不缺。你发脾气倒罢了,还砸了皇上的心意。这不是明摆着不服皇太后的安排,又悖了皇上的心么?倘若没有本宫替你遮着这桩事,你以为你还能坐在这儿么?”皇后咣当撂开茶盏,“关了一个月禁足思过也不知长进,这是宫里,你还当是你的曹府?”
曹小仪见素来端庄温厚的皇后蓦地重了语气,又想起皇上的冷落,心里也怕起来。于是忙不迭就跪下道罪,又委屈道:“可是皇后娘娘,臣妾在府里时,哪里受得过这样大的委屈?臣妾寻常也是这样,皇上亦喜欢臣妾率真可爱…”
皇后抚着袖口蹙金的牡丹花纹,严肃着脸色说:“率真可爱是不错,可是狂妄无礼就大错特错了。皇上素来喜欢温柔女子,你安分些,就算有些小脾气皇上也不介怀。可若太过了,那就是大事了。”说着,又转了和煦如风的语气,“你自幼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有些气性又能如何呢?不过以后注意个度就是。除此之外,你也别忘了,是谁让你没了这个度。”
曹小仪闻言抬头,柳眉一竖,愤愤道:“臣妾自然记得,是柳小媛和婧良人。”
皇后垂首打量着丹蔻的成色,优雅慵懒道:“记得就好,你退下吧。本宫乏了。”说着起身欲往内屋去,一壁提裙一壁对着容德道,“把那方描金四君子瑞墨赐给曹小仪吧。”
曹小仪一脸惑然,道:“娘娘送臣妾墨锭作什么?娘娘是知道臣妾不爱舞文弄墨的。”
皇后朗然一笑,目光濯濯,说:“你是不喜欢,可是保不准旁的是否也不喜欢。”
曹小仪垂眸思忖了片刻,乍然明白:“娘娘是说婧良人?”旋即,曹小仪厌恶道,“送她那样好的礼作什么?”
皇后压了压鬓,温温道:“是啊,淬了茉莉花汁的瑞墨能不好么?蜈蚣最喜欢那样的味道了。”言罢,不等曹小仪回神就径直进了内阁。
曹小仪先是怔怔的,转而却恍然大悟,忙不迭敛裙对着早已隐入珠帘的皇后大声告谢。
翌日,曹小仪用镂岁寒三友檀木盒装了那方瑞墨,又置了些礼,携了侍婢往婧良人处来。
婧良人届时正勾着一朵白描牡丹,却如何也寻不到那股灵气。她正兀自凝神敛息寻着错处,却不想被进来的红豆坏了兴致。
婧良人略略抬头,语气平平:“本嫔在作画时不许人进来,你不知?”这话简单也不显怒气,却生生让红豆吓了一跳。
红豆赔罪道:“奴婢知道,只是主子,曹小仪来了。”
婧良人一停笔,闪过一丝不悦。转而又垂首添了一笔:“叫她回去吧。”
红豆搓着手,踌躇着轻声道:“曹主子拿了许多礼来赔罪,主子不见反而要落人口舌了。”
“本嫔不介怀别人如何置喙。”婧良人将笔放至笔山上,又收起了画轴。如今扰了兴致,婧良人便不欲继续下去了。
红豆知晓婧良人的性子,从不随波逐流地做人,只爱顺性而为。红豆见婧良人毫无回心转意的意思,只好打算下去回话。
却不曾想那帘子一动,进来了几个可人儿。红豆定睛一看,见是曹小仪一干人。
曹小仪带着明朗亲近的笑:“婧良人想来还是在生本嫔的气,所以不肯见人呢。是本嫔脾气太过了,婧良人见谅可好?”
婧良人本也是不记仇的人,单是今日没兴致见人罢了。如今见曹小仪自己进来了,还说了一顿客气话,于是也换了好脸色:“曹小仪言过了,嫔妾不过是兴致阑珊,怕一齐拂了曹小仪的心罢了。”
曹小仪笑着拉过婧良人,道:“婧良人说的是什么话,倒是良人不怪本嫔不请自来了吧?这原本也是,你若累了,我就该不打扰的。可是我这近日得了一方瑞墨,先不说那墨色如何正,那描金花色如何精致,更妙绝的是还有股子香气呢!本嫔这想着啊,你最爱这样的。于是忙不迭就拿了来给你赔罪了。良人你看看?”
说着就招呼宫女把那瑞墨呈上来给婧良人过目。
婧良人一听这般描述,登时喜上眉目,一双灵清妙目里漾着欢愉的光:“果真?”说着接过那奁,但见里头放着一方瑞墨,墨色漆黑如黑曜石一般,上头的岁寒三友栩栩如生,上嵌的金粉迎着阳光漾着灿灿然的光泽——果真一方好墨。
婧良人的神色不禁柔和下来,拿了那瑞墨细细打量起来,轻轻一嗅,果不就是一股子花汁香气。
她掌不住温温道:“多谢曹小仪了。这旁的嫔妾也不喜,独这一方瑞墨就够了。”
曹小仪见婧良人如此欢喜,心下不禁就暗喜起来。又佯着嗔道:“什么话!这里都是我的心意,你啊就收下吧。好了,方才见你眉目间染了疲色,本嫔就不叨扰了,先就去了。”说着拍拍婧良人白嫩的纤手,自就走了。
婧良人施施然作了一礼,对那方瑞墨是爱不释手,仍拿着细细看了许久。
是夜,宛陵坐在暖阁里做针黹,正细细绣着一朵蝴蝶兰。
素心进来剃了剔烛心,烛光登时亮堂了许多。
宛陵抬头噙笑问:“那套衣裳送去未央宫了?”
素心嫣然一笑:“送去了,德妃娘娘瞧了很欢喜,直夸主子心灵手巧呢。”
宛陵颔首,沉静道:“再阳殿下肌肤幼嫩,绣的必定得十足精细方好,否则容易硌身子。”说着目光柔和地看那朵兰花,“这素锦帕子,想必苏姐姐也会喜欢的。”
素心道:“主子对德妃娘娘、肃贵嫔娘娘这样上心是好事,可是也要仔细眼睛呢。”
宛陵手中的活计不停,口中微笑道:“这个本嫔自会注意的。”
主仆二人说着话,素心帮衬着择丝线。一切显得很是安谧宁和。宛陵素来性子安和喜静,很是喜欢这样的夜。
静静的一片沉寂,倏忽见破空传来一阵尖叫,而后起伏着“小主!小主!”的怆然高呼。
素手一抖,金针直直刺进了细嫩的玉指。宛陵沉吟蹙眉,忙不迭抽出绢子来压住伤口。
素心忙来帮衬,一壁辨析着声音,惊恐道:“这…这似乎是婧良人出事了!”
宛陵心下一紧,忙就起身提裙道:“快去看看!”说着又对素心道,“去叫素月请德妃娘娘和皇后娘娘来。”
说着兀自抓紧步子小跑着去了婧良人处。
到时,里头早已乱成了一团糟,门口竟都无人守门。宛陵敛裙入内,见人都伏在地上寻着什么。宛陵拉了一个小厮问:“适才怎么了?”
那小厮回道:“回和主子的话,婧主子叫一条蜈蚣咬了,如今都找着,要丢了才好,否则再伤了人怎么好?”说着又跪下去寻。
宛陵素来是怕这些的,忙忙就避开去了里屋。甫一入内,就见婧良人面色苍白,昏聩过去躺在床榻上,素手上红-肿一片,虽有宽袖遮掩着伤口,那刺目的红褐却仍若隐若现。
宛陵不禁吓得往后踉跄两步,捂着胸口忧心问伺候在旁的红豆:“怎样了?”
红豆抹着泪回:“给充华请安了,回充华的话,主子受了惊吓昏厥过去了,如今派了人去请太医了。”说着又忍不住垂泪,“这好好的怎么就出来了一条蜈蚣呢。”
宛陵压抑着恐惧近榻,见婧良人如月的面颊苍白无色,香汗泠泠,实在是我见犹怜。
宛陵亦不禁触动了心肠,悄悄儿抹起泪来。
陪着坐了不多久,韫姜和皇后就来了。皇后入内时递了容德一个凌厉的眼神。容德会了意,偷偷儿就去找那瑞墨。
婢子随着打起帘子,韫姜伴着皇后入了寝殿。只见宛陵穿着家常水色褙子坐在床边,而婧良人仍昏厥着。
皇后秀眉紧紧攒着,唏嘘道:“作孽啊,好好的怎么被咬了。那孽-障可捉住了?”
红豆福了一福:“回皇后娘娘,适才捉住了,如今压死丢出去了。”
皇后又道:“这里多花草树木,虫子多些也是难免。日后要好生注意。”说着泠然睨了红豆一眼,红豆唬了一跳,仓皇就跪下请恕罪。
韫姜理理衣襟,带着寻常温婉神色:“知晓错处就好了,便就好生照料你家主子将功折罪吧。”
皇后素手打起藕荷紫床帐,看了看婧良人,腹诽未曾大伤了她,凭白浪费了自己一番心思。一壁却又暗暗定下神来,好歹婧良人能落下许多日的宠,也好将曹小仪重扶植上去。
韫姜暗暗漾给宛陵一个惑然的眼神,而宛陵则是捻着帕子悄悄然摆了摆头。
韫姜明白这事绝不仅仅是面上那般简单,遂就朝着皇后福了个礼,款款道:“如今夜深了,又兼秋风薄凉。若伤了皇后娘娘凤体那实是罪过,不如皇后娘娘先行回宫。到底婧良人未大伤着,此等小事就交于臣妾善后罢。”
皇后打量着韫姜,但见她衔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帘低垂,黛色的睫密密挡住了柔顺的眸光,当真看不出一丝情愫,也挑不出一抹错处。
皇后本就不欲多涉此事,于是就顺了韫姜的话,自领了人回宫了。
甫一出了门,容德就趁人不注意偷偷回到了皇后身侧。
皇后语气森冷:“怎样?”
容德低声道:“回皇后娘娘,办妥了。”
皇后静静颔首,又由容德扶着上了肩舆,一路迤逦回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