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初,韫姜早儿就更衣打理罢,只等着母亲隆阳翁主前来。
候了不一会儿,就见簪桃笑收不住地跑进来禀告:“娘娘!夫人来了!”韫姜喜上眉梢,忙就提裙出殿去迎,远远就瞧了一位绰约夫人身穿猩红五福捧寿吉服款款稳步而来,隆阳翁主青春时艳绝京城,如今上了年岁仍是风韵犹存,气度高华。
韫姜喜不自胜险些忘了礼数,隆阳虽是欣喜之余也不曾失了礼,朝着韫姜盈盈拜倒请安。韫姜又惊又喜,扶着隆阳的手肘,泪簌簌落下来:“母亲,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隆阳噙笑,微微摇头:“不妥,娘娘。这是应该的礼数。”说着仍旧要施礼。隆阳自幼在宫内长大,仪态端庄,礼教甚佳,一举一动皆规矩典雅。
韫姜受了礼方敢拉起母亲来温存寒叙:“母亲…”一众旧仆见状,在一旁也是喜极而泣,却又极力端着礼数,簪堇性子活泼,赶上前扶住隆阳的肘,说:“娘娘和夫人快别在外头站着了,进去说话吧。茶都晾好了,夫人最爱的碧螺春。”
隆阳看着双簪温柔含笑,又对着簪堇说:“簪堇同簪桃长得越发出挑了。”一壁说着,一壁又随韫姜往里去坐着饮茶寒暄。
隆阳环顾四周,见这阵仗颇大,遂忧心道:“娘娘实在不该动如此大的阵仗,免得落人口实。”韫姜知母亲宫内见识颇多,历来小心谨慎,于是乖顺应下道:“女儿知错。”
隆阳呷了口备好的茶,说了些宽慰韫姜的话,又不住嘱咐道:“这后宫里步步惊心,你要提起万分的小心才能保己身无虞。还有…母亲知道你把皇上当寻常夫君一般,可是这宫里…不能这样,这到头来仍是苦了自己。存着一颗真心,许多事就必然掣肘。——皇上他是天下之主,是九五之尊,如此,你可知母亲是什么意思了?”
韫姜一时无言默默,流露出压抑的悲伤之色。
轻轻拍拍她的手,隆阳柔声道:“你也别伤心,母亲知道你的性子随我,可是诸多事情身不由己。”顿顿,隆阳低声问,“阮氏姊妹可还好?”
韫姜这才抬起头来徐徐道:“劳母亲费心,阮氏姊妹舞技精湛稍一点拨便好,也极听话。只是那朱氏姊妹非母亲安排而入,上次夜宴也平白送了一个顺水人情。”
隆阳显露出一丝狠色:“她们若是可造之材你便着意提拔就是,若是悖了你的路,你便不可优柔寡断,怀什么良善心肠。”她拉着韫姜的手,恳切说了许多叮嘱开解的话。
一番话说罢,隆阳欲起身:“如今时候不早,我该去给太后娘娘请安了。”说着,隆阳满目又是心疼又是怜爱,“姜儿,你万事小心,母亲与太后都会尽力护你周全。可是终究还是看你自己。”说着,隆阳便施施道了礼,又阻了韫姜相送,自往太后处去了。
韫姜怅然立在廊下目送隆阳远去,期待许久的母女相会,所言之事却仍是宫闱之内的勾心斗角,城府算计。
母亲护女一片苦心韫姜自然明白,心里却仍是压抑着难以抒发。
不知不觉韫姜白玉似的脸上淌下两行清泪,对愈宁说:“姑姑,我好累。连母亲都要这样费心费力,母女寒暄竟也都是这些宫怨与尔虞我诈。”
触动韫姜伤心处的是隆阳劝解韫姜放下支撑她走过这九载岁月的感情,那是她身为女子最后的灵魂栖息所,如若舍弃了,自己又该何去何从,那岂不是孤魂野鬼行尸走肉了?
她记得懵懂时,隆阳浅吟低唱教她唱《关雎》,说那是要唱给心爱的人听的。可如今,却也是同一人劝解,不该有真心。
且说大朱氏自那日得了皇后赏的钗子后便知皇后有拉拢示好之意,因又自负美貌确实想做人中龙凤,所以收下示好后更是多去颐华宫表示忠心。
大朱氏不似小朱氏拘谨,很是落落大方,又生得算是出挑,歌喉又胜出谷黄莺,很快就博得了皇后的倾力扶持。
这九月十五,徽予将来颐华宫用午膳,皇后看准了时候去教坊司请了大朱氏来。
皇后见她穿着娇丽,面如桃李,很是楚楚可人天生尤物。同时也是心下暗嘲,果不其然是歌姬出身,一身儿的狐媚男人的本领。
大朱氏依礼请安,皇后正色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大好机缘你好生把握,可别错失了良机。”转而又问容德,“皇上仪仗可来了?”
容德回道:“回皇后娘娘,快了,适才夏宏势来回皇上轿辇已经在长街上了。”
皇后微一颔首,抬手示意大朱氏。
大朱氏会意,但见其朱唇轻启,妙曼歌声随之响彻殿内:“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大朱氏的歌声悠扬婉转如泉击山石之清脆琳琅,林籁泉韵,使人闻之心驰神往,如醉酒泉。
徽予站在凤寰殿外侧耳聆听,莫不觉的如沐甘霖。
禁不住提步入内,隔着水晶帘子只见里头歌者惊艳绝伦,身量婀娜,绰约迷人,看得好不叫人心旌荡漾。一曲歌罢,徽予亦禁不住拊掌称妙,大朱氏听得帘外赞誉之声,便知是皇帝,忙不迭跪下问了安。
徽予赞许道:“你的歌声又精益许多,更兼女子的绵绵柔情。当真是绕梁三日当不绝!”
大朱氏吴侬软语,娇滴滴如花一般:“奴婢多谢皇上赞誉。能博得陛下一笑,也是奴婢的福气。”只见她笑眼流转,轻轻漾过徽予,旋即又敛回赧颜噙笑。
皇后见徽予目光温沉,也知是英雄未过了美人关,于是笑道:“既如此,何不再叫唱上一曲儿?”
徽予颔首,朗声笑道:“如此甚好,不知你可还会唱些什么?”
大朱氏笑靥明艳:“只要皇上想听的,奴婢都能唱来。”此言一出,果不就博了徽予欢喜,一时颐华宫内笑声琅琅,仿似春景一般。
这厢贵妃方用罢了膳,谢婕妤就过来问午安。贵妃兴致阑珊欲睡下,本想打发了谢婕妤回去,却听谢婕妤来报有关颐华宫之事。
贵妃慵懒窝在长榻上,随意勾着一柄玉如意,压低眼帘,冷声问谢婕妤:“皇后那儿又怎么了?”
谢婕妤道:“贵妃娘娘可还记得当日新贵夜宴上高歌一曲的朱氏姊妹么?其长者大朱氏,近日与颐华宫往来甚密,适才妾身偶经颐华宫,闻其内歌声宛转悠扬,可那外头却又分明停着皇上的仪仗。”
贵妃听罢直起身来,黛眉微蹙:“你说那小贱蹄子?”说着贵妃又放声嗤笑起来,“皇后那个女人,自己固宠没本事,竟要沦落到靠下作的歌姬争宠的地步!”
谢婕妤掩唇陪着揶揄道:“可不是么?教坊司出来的可是一身狐媚人的本领!”说罢,甩一甩帕,复又正色道,“虽说如此,却也正是因为这本事,很是能勾住皇上。保不定皇上一时兴起宠她一遭,封了个末等更衣也未可知啊。”
贵妃阴戾顿生,凤眼一斜:“那么你想怎样?”
谢婕妤不紧不慢说:“朱氏之妹,小朱氏的性子远不及她阿姊大朱氏来的傲,简直可说是怯弱了。正因如此皇后才不想白费功夫培植她。娘娘却大可去收了她来。”
贵妃冷言道:“本宫还不需要一个歌姬来给本宫争宠。”
谢婕妤赔笑道:“这个自然,我们只是不让皇后得逞罢了。”说着,谢婕妤贴近贵妃,细细耳语了这几日她想的心思,贵妃听罢斜了谢婕妤一眼,目光渐渐深起来。
死寂良久,贵妃开口:“千璎,去传小朱氏来。”谢婕妤会心一笑,暗暗松了口气。贵妃转而又问她:“阮氏姊妹又从属于谁?还是并未择良木而栖?”
谢婕妤呷了一口茉莉花茶,道:“阮氏姊妹并未表露投靠何人,但看当日情形,应当是未央宫。”
不屑地一笑,贵妃冷冷一啐:“这戏啊,是愈发好看了。”
那一日阮氏姐妹偶然撞见贵妃宫里的人传了小朱氏去,立时将这事告知了韫姜。
告知了韫姜各中事情,韫姜知后便命阮氏姊妹掩下此事不许叫大朱氏知晓。
一壁又叫她们见机行事,让朱氏姊妹斗个两败俱伤,自坐收渔翁之利。
且说大朱氏午时给徽予唱了好几曲,惹得徽予是欢喜十分,赏了又赏。回教坊司时也是春光满面傲色不减。
小朱氏早偷偷儿从朝阳宫回来,重又换上了一副怯弱模样。
大朱氏回来时见她这模样,愈发鄙弃:“你如今瞧见了,现在皇上都赞我天籁之音,大加赞赏。皇后娘娘也器重我。你这一副上不了台面的小家子模样他日必拖累了我,我劝你还是去领事姑姑那自个儿说去,说你小气怕拖累了我,赶忙撤了这朱氏姐妹的旗号。省的他日更下不来台!”
小朱氏诺诺地应着,赔笑道:“姐姐福泽深厚,自然是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我这蒲柳之姿望冬先零,不必说,领事姑姑也会撤了这旗号的。如今咱们乐部可就全仰仗姐姐你一人了。”
大朱氏小巧的下颚一抬,用极鄙薄的神色瞪了小朱氏一眼,尽显厌恶:“知道就好。这两年在外人跟前姐姐妹妹叫着,真是憋屈。叫我沾了你的小家子气!”说着,大朱氏冷目扫了小朱氏一眼。
小朱氏压低眼眸,见大朱氏腰间多了一个香囊。那料子又是上好的云锦,平绣的金丝菊栩栩若生,仿佛一朵金菊就绽在了腰间。呼吸之间,清香拂鼻沁人心脾,不似寻常的香气。那香轻灵淡雅,闻着好不舒服。
似笑非笑,小朱氏柔柔道:“姐姐腰间的香囊好生好看呢。”
大朱氏得意地拨着那香囊,倨傲道:“这个自然,这是皇后娘娘亲赏的。”
小朱氏微微颔首,低低哦了一声,转而又去倒了盅茶来递给大朱氏:“姐姐用些茶罢。”大朱氏未曾接过,只见小朱氏素手一抖,一整杯的茶水尽数泼在了大朱氏身上。
大朱氏登时大骂起来:“你这个不长眼的!”说着就是一个巴掌落下,小朱氏受了一掌,却死死忍住,又忙不迭地道歉:“姐姐对不住!是妹妹不当心,姐姐先去里屋换身衣裳罢!”
大朱氏厌恶地一把推开小朱氏,毛毛糙糙地就把腰间系的东西解下放在桌上,自一壁骂着一壁进里去换衣裳。
小朱氏定定站着,凝目盯着那菊纹香囊,唇畔渐渐浮起了可怖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