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长乐殿的内寝暗沉沉的,只在临近床榻的边上燃了四炷红烛,透过灯罩发散出明黄的柔光,纱一样蒙在韫姜的脸上。她一头柔顺乌黑的发随意捋散在一边,伏贴地自肩头垂下,她随意穿着一身晏居云水蓝通袖寿桃玉兰绣的褙子,正垂头折着纸钱元宝。
徽予跫音不响地迈步过去,在韫姜身边坐下,接过她手中的元宝问:“仔细熬坏了眼睛——你都知道了?”
韫姜抬头朝他和煦微笑,声音有些虚弱的细微:“你来了。”她取过丝绢帕子将手擦了,道,“听到外头响起的连云板了,问了侍卫才知道悼慧太子殁了。说是旧疾复发,实在可怜。稚子无辜,三四岁年纪去了,皇后娘娘不知怎样难受呢。只做些分内之事就是了。”
她的手还是骨瘦如柴,面颊影影绰绰有些下凹,看着纤瘦得叫人心生怜意。徽予将元宝往堆里一放,心事幢幢地说:“仔细疲倦劳累了身子,别折了。”
韫姜颔首:“还抄了一本《往生经》,之后会同元宝纸钱一道托人带出去送英华殿里焚了,略尽点心罢。”她说不清对再彦是什么感觉,当初他没生下来时,韫姜是算计过皇后的,虽然没伤了胎,但或多或少有点影响。
韫姜或许是有点愧怍的,所以才会不顾身子,在夜里为他折金元宝。她不怕因果报应朝着自己来,但她怕朝着再阳去。
外头陪侍的簪桃奉了茶过来,是盏蜜枣茶,簪桃赧然道:“宫里招待的茶闷着,都不能拿来伺候皇上了,所以沏了一盏娘娘常用的蜜枣茶来。”
徽予接过,只道无碍,扬手叫她下去,他想了想将茶盏往旁一放,道:“你静心养身子,别轻易叫外头的事给惊动了。”
韫姜并未仔细揣摩他话中的深意,只是恬静微笑着点了点头,扶住徽予的肩说:“予郎恐是累了。”
徽予将头埋进她纤细的颈窝里,韫姜的身体温温的娇软,裹住了他的疲惫与忧愁:“彦儿殁了,叫朕想起从前的时候,朕是六子,上下诸多兄弟姊妹。知从什么时候起,渐渐的许多兄弟姊妹都早夭、殒命了。母后告诉朕那是宫里的争斗使然,如今朕的明城,也闹起这样的事了。朕真的不是一个好父皇。”
韫姜抱住徽予,轻柔和缓地抚着他的背脊,没有说话。韫姜因带着弱症,夜里总睡不安生,自躺下到入睡须得好些时辰功夫。
她闭目静听着身侧徽予均匀的呼吸声,依偎在他宽厚温暖的怀抱里,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宁与心平气和,她侧头枕在徽予臂膀上,头一回不费时候就沉入了梦乡里。
自悼慧太子殁后,徽予只在丧仪上按礼出面,但却一步都不跨入颐华宫内去。
强撑着捱过了头七之后皇后便病倒了,病势汹汹几乎难以承受。
宫务等事便托给恪、景、顺三人协办处理。就这样宫内死气沉沉地过了几个月,直到了寒月中旬头一场雪下来,众妃才又一次地过来颐华宫给皇后请安。
皇后好像蜕了层皮一样十分得枯瘦萎靡,只留众人稍坐了片刻就遣人散了。留下顺毓夫人同她说进来宫中的情况。
皇后裹着貂皮暖裘斜躺在上首,随意翻阅了一下内侍监递来的彤史,气力有些不足,将彤史一合,问顺毓夫人:“本宫实在没气力和眼力去瞧,你只明白告诉本宫,这几日是谁得宠些。”
顺毓夫人欠身朝向皇后,丝毫没有不敬,温煦徐徐道:“自悼慧太子薨逝迩来,皇上少入后宫,没有谁比较受宠的。一例都是淡淡的,若硬要说么,不过是年轻的妹妹们得些雨露。不过也没有人很得恩宠就是了,像从前那样隔三差五就传召过去的,基本是没有的了。”
她们正自说话,容德欠身进来福了礼,道:“娘娘,莳花局的宫人来送葱兰同紫兰来了。”皇后托腮缓口气,叫传进来过目。
只见不移时就鱼贯而入了四位宫人,皆穿一色葱绿碎花宫衫,顺毓夫人瞥眼过去,她忽而气息一滞,凝眸盯住一个人细看起来。
皇后没有这个闲心去打量宫女,随手差派双容过去仔细查验过,就作势要叫她们回去。
顺毓夫人忙抬手止住,皇后惑然望将去,但见顺毓夫人兰指一伸,指向一个身量袅娜曼妙的宫娥,示意她出来。
皇后留心去看,一时竟也怔住了。只见其人形容和婉温雅,凤眼多情、樱唇泽润,施施然行动间都是风情,一颦一笑间都是娇媚。眉目神情都神似傅韫姜,若说长得也不过三四分相像,就是那气质,脱脱就是傅韫姜的味道。端的是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皇后蹙眉,冷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娥斯文儒雅地施了礼,回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奴婢贱名佟黛笙。”
顺毓夫人一边问了是何字,佟黛笙侧身朝向顺毓夫人,屈膝福了礼,回道:“黛乃‘影落明湖青黛光’之黛,笙乃‘鼓瑟吹笙’之笙。”
“你识得字?”顺毓夫人仍旧带着温文尔雅的微笑,语气中隐然有了些紧迫之意。
佟黛笙不疾不徐,斯斯文文回她:“回顺毓夫人的话,家父曾教授过奴婢一些诗文,奴婢略记得些。因关乎奴婢的贱名,所以记得牢固些,旁的也尽都忘了。”
皇后骤然窜起一股精神气来,端正坐直了,递了一个眼神给顺毓夫人,顺毓夫人旋即会意,和声和气地问:“你生的姿容姣好,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像一位主子娘娘?”
佟黛笙大方自然地回应:“宫里的嬷嬷说过奴婢神似未央宫的德妃娘娘,因怕冲撞了,奴婢这几年来只在莳花局内,因近来德妃娘娘休养于未央宫内,奴婢才出来走动的。”
心照不宣的,皇后同顺毓夫人对视一眼,同时陷入思索中去。
顺毓夫人先开口,亲昵却不纡尊降贵地拉过她道:“本宫瞧着你很有眼缘的,只怕皇后娘娘也瞧着你高兴。你知道妃御间彼此情同姊妹,见了你同见了德妃姐姐似的,岂不高兴呢。”皇后浅淡一笑,道:“本宫也瞧着你是个大方机灵的,不若就留在颐华宫内伺候罢。”……
听得轻微的一阵帘动,容贤捧着托盘进来奉茶,皇后摆手示意暂放一边,容贤旋即答:“夏宏势去莳花局查过了,是个家世清白的。她父亲原是考了三年科举都落了榜的,干脆就做了一个私塾先生。她上头本有一个兄长,养到三岁就夭折了。所以她父亲也便随意教授她些诗书古籍,略排解些苦闷的。后头她长到四岁时,她母亲也去了,就寄养到了舅母家去,十三岁时入了宫。她本是尚服局的,后头分拨去了莳花局,今年已经十七岁。”
皇后听得“夭折”二字时情思微动,低头隐住眼中的泪意,捧着袖炉,缓缓地摩-挲着炉壁,道:“那是不错,先留着调-教几日罢。你看着她怎样?”
容贤笑道:“奴婢瞧那佟氏是个清淡的性子,说句犯上僭越的话,同方主子是一路的性子,不争不抢的,却也不蠢笨。她有副天赐的容貌,却不以此为倨傲之本,待人落落大方、恭恭敬敬的。果然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她收敛笑容,“只是这样的更是摸不透,不知底子里存着什么样的心思。”
皇后垂眸道:“拿捏住了她的命脉,就没有把持不住的人。”
江鹤进来通禀时庆宝林正在里头陪着徽予说话,庆宝林温柔静默,生得美丽,安安静静陪在一边,偶尔说一会儿话,反倒比唧唧喳喳邀宠的那些妃子更叫徽予心静。
江鹤过来,立在东侧间外的黄花梨鹿鹤同春雕纹落地罩外,垂手请了安,才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差派人来献一屉果子点心给皇上。”
徽予将浅薄的一点笑意一收,缄默思忖了会儿,才闷声道:“叫进来罢。”
佟黛笙随着江鹤的指引,垂着头入内,她一身晴山蓝撒花宫装,虽无出彩之处,却又抵不过一身优雅的气质在身,叫人见了不觉眼前一亮,恍如浓黑中一星光芒一般夺目。
徽予留神看她,但见她举止落落大方,上来见过礼,便略抬起头将果子点心呈上。
徽予见她形容神态时不觉一怔,仿佛当头遭了一击一样,耳边嗡嗡鸣叫起来。
庆宝林将斯文的笑靥一敛,悄悄儿拿眼偷瞥江鹤,他垂手自立于一旁,神色泰然自若。
她将视线挪动到徽予脸上,只见他神色恍惚,叫人将魂勾了去一般懵然失神。他眼中回旋交织着一股奇绝的光,像是纠结的、失而复得的、怀念的、苍凉的,一切情愫融合在一处一般。
殿内一时僵住了一般,众人皆浸入到一股静谧中去。良久,徽予缓缓出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佟黛笙抬眸望了徽予一眼,莹然秋水,涟涟含情,她垂头,软语回答:“回皇上的话,奴婢贱名佟黛笙。”
庆宝林在太后身边伺候惯了,很会查看时机,于是立马转头道:“本该留下尝一尝颐华宫的点心果子的,只奈何约了季姐姐要一道去梅园看新梅呢。”
徽予并无几分挽留之意,单是敷衍一笑,颔首示意她去。
江鹤也乖觉地随着庆宝林出去,在廊檐下,庆宝林将石绿西番莲纹杭绸风毛斗篷披好了,侧身对江鹤笑道:“难为江公公不动声色呢,好一位妹妹。第一眼见了,真真儿是惊着了,活像是未央宫娘娘的神情样子。语气举止也像。”
她隐隐地替韫姜高兴,看皇上的神情,证明皇上心里还有韫姜,甚至十分思念她。只要皇上想着韫姜,韫姜就能安好。
江鹤笑道:“但凡是皇上高兴的事儿就是天大的好事,庆主子一定也是这个主意。”
庆宝林微笑道:“这个自然是了,只要皇上高兴就好。”说着微微示意,扶着宫娥的手抬步走了。
照例每月有一日,再阳可去未央宫来给韫姜请安以尽孝心,这月末之际再阳趁下学的时候过来。
未央宫内一例烘得天暖如春,甫一踏入长乐殿就被扑来的一股暖浪裹身,再阳立在殿门口将身上的寒气掸尽了,才抬步随同泷儿进去。
里头阒静一片,檀色遍绣厚绸床幔以一弯银鎏金钩绾起,下摆伏贴地委顿在地。
韫姜坐在床榻旁的一把醉榻上,眼见再阳过来了,噙笑着起身招手:“回来了?”
再阳上来给韫姜端正请了安,方才扑入她的怀抱里。韫姜还是瘦削的,因里外裹了许多暖裘衣衫,所以甃成一个温暖适软的怀抱来,再阳停了停,复才从她怀抱里脱出来,坐在韫姜身边。
韫姜细声柔气地问他过得好不好,吃穿用度一应是否合心,功课上又如何等语。慈母心切,一览无遗。
她早命人备好了再阳爱用的茶水糕点,陪着他用了,因见他有些倦意,于是调笑着说:“去偏殿眠上一眠,今儿你来未央宫你父皇也知道,不紧着查问你的功课的,你且去小憩一会儿子再走。母亲在这里呢。”再阳懂事明理地颔首,旋身跟着泷儿下去了。
这边伺候再阳的周嬷嬷上来给韫姜见了个礼,韫姜让她在绣墩上坐了,且问她近来宫中有何事。
周嬷嬷身量敦厚,面慈目善,且闲闲一笑,复才缓缓说:“宫里一直都有诸多的事。近来要论有何大事,就是皇上新纳了两位主子,一位是莳花局宫娥出身的兰御女佟氏——这位主子真的是盛宠,宫女子出身,一拔步就封了采女,侍-寝两日就擢升了御女,另特赐了封号。好在这位主子是极和平斯文的性子,或有人诽谤奚落她的,她一概不理、一概不睬,若有人待她亲厚,她也一例是客套妥帖的。不过她是颐华宫宫女出来的,所以同皇后娘娘等走得略近些。”
周妈妈接过簪桃递来的茶,一颔首示意,吃了后复才继续说:“另一位是朝阳宫恪贵妃娘娘的侄女儿郎氏,这位主子倒有些缘故,且说恪贵妃的嫡长姐从前失了大女儿后一时郁结难纾,无奈之下认了一位干女儿,这认得干女儿就是如今的这位主子。不过虽说是认养的,却疼得如同亲生的一般,故而宠的脾气骄矜些。前些日子朝阳宫亲眷入宫彼此相见,郎主子随了进来,皇上见了喜欢,瞧在恪贵妃娘娘的面上,封了一位昭贵人。”她闲闲和气地说着,并未提及此二人样貌气质都极像韫姜的事。
韫姜一一听了,捧着暖茶吃了,浅笑道:“这是好事,能有妥帖的人儿在皇上跟前伺候着,纾解纾解皇上的心情也是桩很好的事了。若有缘能够得见,必得好好叙一回话才算成全了。”她的笑像江上氤氲而起的朦胧的雾,轻盈而美丽,不过也一吹即散。
周妈妈将手笼在袖内取暖,一壁道:“娘娘若想出去走走,皇上岂有不允的呢?”
“身子尚未大安,时常不爽利,出去了是平添麻烦罢了。”韫姜欹斜着歪倒在躺椅上,枕着素手轻声问,“云台殿苏采女可还好吗?另外,本宫托你们去无华殿打点一二,洛氏在那可好吗?”
“苏采女禁足思过云台殿,老奴上回子悄悄儿去打听了,听闻苏采女伴于青灯古佛之畔,沉心礼佛,已然勘破红尘之事,一派了然了。”周妈妈不禁长长叹口气,振作起来复又说,“无华殿破败萧条,老奴得了娘娘的叮咛,打点买通了无华殿的人,给洛氏寻了一处顶好的下处住了,旁的再好也不过如此了,万幸洛氏一切万安。”
韫姜颔首,又问?诗同簪堇等语。周妈妈的神色一刹那变了变,眼神躲闪了瞬目,尴尬道:“都好。”
韫姜捕捉到她神情的变化,说:“若是出事了,周妈妈别瞒着本宫才是正经。”
周妈妈踌躇着起身,仿佛大为焦灼失措,她躲闪着韫姜追诘的目光,良久才犹犹豫豫地说:“簪堇姑娘……没了……”她眼眶充红起来,抬起头看着韫姜,只见她眉尖一蹙,抿唇缄默着。
纵有暖笼火炭,依旧压不住骤然凝固凄凉起来的气息,周妈妈下狠心将事情原委一一说明了。
韫姜的脸色阴沉无比,似怒似悲,她默了许久,扶着腮,想要死死忍住眼中的苦泪,却依旧忍不住掉下泪来。
她侧过脸屏住哭声,无声地泫然落泪,她的肩簌簌抖动着,沉痛难忍。她将暖衾扯来埋头进去,心凉如沁入冰雪一般,戚哀无比。
良久,她抬起头将泪抹了,托腮蜷腿坐在榻上,颔首道:“下去罢,去看看殿下睡得好不好。”周妈妈上前一步欲言又止,停了停福了礼,方才踟蹰着走了。
韫姜伏在膝头,静默地凝睇着罽子上繁美的六瓣佛莲,身上游走着寒飕飕的凉气,仿佛裹尽暖裘,燃遍瑞炭也暖不了身子更暖不了心。
她将挂在颈上的翡翠扳指抬起来合在手心里,窗外的雪光澄明,透进来铺设在地,明亮而纯粹,如昭回光耀的星汇成一片。冬去春来,春去秋来,希冀与绝望并存,回旋交替,叫人晕眩。
冬日里的风时常鲁莽又激烈,韫姜窝在榻上听了一冬的寒风雪落。
她常常觉着自己要走了,却又在第二天恍惚地醒来,徽予常常悄悄儿过来陪着韫姜,宽解她,同她说话,纾解韫姜的病痛与愁闷。
而和如命同华惠允一直在太医院、未央宫两处奔波,一日和如命来得急,在宫衢上狠狠跌了一跤,手擦破了淌血都不自知。
韫姜面无人色,艰难地偏头过去看和如命手上猩红刺目的鲜血,颤巍巍去指了指,和如命愣怔一瞬,愕然抬头看着韫姜,一下惶急起来,忙忙将血擦了:“冲撞了娘娘了,微臣该死。”
韫姜沉沉而艰缓地舒了口气,枯涩的双眸里涌出泪:“多谢你……和大人……”她遥遥眺望向桌上供的一瓶徽予亲选的红梅,眼中有了些光影星芒。
和如命出声唤了一声娘娘,韫姜偏过头来看他,惨白瘦削的脸撑出一个恹恹的却温煦的笑容,如冬去春来第一芒穿破融雪的微茫暖光,微弱却和煦。
和如命呆了一呆,眼尾一红,哽塞着苦笑了一下:“微臣同师兄必定竭尽全力保全娘娘,娘娘……娘娘会好的。”他廿六七岁的年纪,眼尾已隐然有些细碎的皱纹了,一条一条如枝杈一般横竖而展,垂眸时清晰可见。
韫姜并非懵懂无知的少女,她能感受到和如命时而展露出来的强烈的情愫,那里头包容着浓烈的小心翼翼与关心情切。韫姜觉得不配承受也不能承受和如命的这份感情,但是她不是不感激的。
和如命对韫姜的守护一点也不比徽予的少,甚至他竭尽所能,尽自己的力,比徽予做得更好。
韫姜噙笑颔首:“会好的。”
之后初春时,徽予差人送了时新的新种花,他因看韫姜好转,又悄悄儿在夜里过来,另辟了一榻,贴着韫姜的床陪着韫姜。
到了六月里天气热起来,韫姜才好了泰半,熬到了呈乾六年六月里,她才算是好了,只是底子里还是气虚血弱,须得仔细保养。
天气虽热,韫姜体寒血亏,犹自觉着身上寒津津的没有暖气,因而旁人都躲在屋内纳凉,她反而要出去走走取暖。
她叫守门的侍卫递了意思,求请往御花园去走走,徽予索性吩咐了守门的侍卫,但凡人要进去须得批复,若是韫姜想要出来,千万不得阻拦。另一边皇后那得了些消息,知道这是半个东山再起的兆头了,于是打发人送了些礼来,不过是些上好的阿胶、人身等滋补之物。韫姜叫和如命看了可收,方才留下。
这日一切打点妥了,愈宁同簪桃陪着韫姜去御花园太液池附近散心赏荷。
蝉鸣阵阵,却有鸟鸣山更幽之趣,树荫偌大,将韫姜当头罩住。偶尔吹来一阵风,树叶婆娑作响,光影交织翩跹,伴随着太液池湖光鳞波,泛起潋滟。
韫姜偏头往侧边望过去,只见远远过来一位丽姝,却是陌生的身影。
渐渐的看清楚了,韫姜等人皆是心中一惊,簪桃窃窃道:“这当头来的这位主子怎么这样像我们娘娘?”
韫姜若有所思地驻足垂眸,须臾后说:“应该是之前周妈妈说的两位新妹妹之一了,一位是郎氏,一位是佟氏。不知这是哪位。”
那厢的昭贵人郎绮妘也老远就望见了一位眼生的宫装主子。
那人穿着一身明绿花叶纹褙子并滚二指宽西番莲纹百褶裙,绾着一个平常的圆髻,只定了一支点翠镶玉-珠宝莲花钿。走近之后,看清那人面容清瘦、举动虚弱,有水柔倾城之姿。更奇的是她眉眼五官同自己有着六七分相似,不过独有一股清雅和婉之气,像兰御女。
昭贵人身边伺候的秀倩附耳道:“这位就是未央宫的德妃娘娘,久不出宫的。皇后娘娘提及过这位娘娘,只是主子不曾见过。”
昭贵人于是走近过来,把韫姜看得仔细了,韫姜眉目间有着轻柔的秀气与温雅,与她锋锐的骄纵与傲气截然相反。
她依照规矩同韫姜见过礼,一时也不知如何同这位德妃开口。
昭贵人不是没听过别人私下里的传言,妃子们都说她的盛宠来自于她的容貌。不是因为她够美、够年轻,而是因为她够像一个人。
她被郎郑氏宠出了一把傲骨,虽然心里打鼓,却不肯去信那些谣传之说,如今乍然得见,仿佛是被拆穿了一样羞愤起来。昭贵人甚至能想到她们得逞的嘴脸和窃喜。
不知是自欺欺人,还是自尊心在作祟,昭贵人就算亲眼见了,也不愿去信那些鬼话。
韫姜见她貌似自己,但又带着一身贵妃一般的妩媚与骄矜,一时觉着有些奇绝。她对恪贵妃是存着一份欣赏的,也偶尔会想,如果自己像恪贵妃那样恣意会怎么样。如今见了这昭贵人,倒像是见了活成恪贵妃的自己。
韫姜这样想着,对她的排斥也少了许多,和和气气地笑道:“原来是郞妹妹,来了宫里不几日,不知各处习不习惯?”
昭贵人敷衍地勾了一下唇角,捻着绣帕点了点额上的香汗,道:“有皇上的宠爱怜恤,哪儿有不习惯的?就是姊姊妹妹们对我有什么不乐意不客气的,还有皇上在,嫔妾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原来如此。”韫姜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的虚弱,笑容却是极儒雅和婉的,瞧不出什么情绪不满,“能得皇上怜爱乃是莫大的福祉,郞妹妹可得不辜负了圣恩才是。”
昭贵人见她病恹恹和气的样子,反而不爽起来:“嫔妾自然是尽心竭力伺候好了皇上,没有辜负之说。在其职谋其政,妃嫔就该好生伺候皇上,否则都是辜负了皇恩的。”
韫姜听这话里带话暗讽自己,也并不羞恼,只是和气微笑,道:“辜负不辜负的但凭皇上的主意,不是我等就可定论的。圣心难测,谁又能知道呢?”她的声音极是温柔,语气已然带了些气势淘淘,叫人心生畏意。
昭贵人脸色一僵,神情有些憋闷的羞愤,口上仍旧是咄咄逼人不肯退让:“嫔妾近来多伺候皇上,不说心有灵犀也不至一无所知,岂不能料知一二?倒是德妃娘娘近一年没见到圣颜,恐怕是有些力不从心了。”
“日久见人心,妹妹须得明白了。”韫姜举起一把缂丝团扇遮挡住射下的骄阳烈光,偏头过来,眯眼看着郎绮云,哂道,“郎妹妹是袅娜少女羞,岁月无忧愁。只是切忌‘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等事。既然妹妹所求者是不负皇恩,那便多多把心思放在如何讨皇上欢心的事上,旁的何必多心?”韫姜侧目睨了昭贵人一眼,抬步兀自走了。
簪桃噘嘴窃窃道:“这主子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一上来就话里带话的刺人。她难不成不知咱们娘娘到底是何许人么?”
“本宫也不过是一介妃御罢了,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她擎扇遮挡住骄阳,道,“人不必为不必要的事挂心,也不必给自己憋闷着气受。畅不畅怀的都是自己给的。”她娴娴一笑,没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