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徽予抱病,所以皇后特地免了这几日的晨昏定省,韫姜也由此得幸,可睡得足饱。
只这日起身时不知何故,浑身酸乏,小-腹坠痛,大有天癸袭来之兆,她昨夜也睡得不佳,簪桃听她翻身就有数来次。
她坐在螺钿铜镜前看自己的脸色,果真奇差。韫姜摁着隐隐作疼的太阳穴,对愈宁道:“随性置换一身晏居的衣裳就是了,实在有些不适,也不知怎样,你叫泷儿请和大人来罢。”愈宁“喏”一声,临走时不忘嘱托簪桃去看早膳备置的事宜,一面自去吩咐泷儿。
正用早膳,泷儿进来通报说和如命来,韫姜将手中的莲花碗放下,吩咐人领和如命去平阳阁暂候,茶点等物不得怠慢,这厢兀自忙忙吃了饭,才过去。
和如命不忘请安问礼,韫姜有些虚弱地在榻上宽坐下,道:“本不是和大人来给请平安脉的时候,只是本宫晨起不适,恐有病症,所以特请了大人来。”
和如命说:“娘娘这样客套就是见外了,微臣本就是伺候娘娘的,就是寒冬腊月或是午夜风高,只消娘娘一声,微臣必来。”他面露急色,言之恳切,韫姜满含感激谢过。
和如命跪于脚搭旁,仔细把起脉象来,眉头一时拧紧一时舒展,又问韫姜身上怎样不适,韫姜一一答过。
和如命又告得罪,将韫姜的气色细细看了看,复又按脉,只见他骤然生喜,忙将手抽回,后退两步拱手连连道喜:“恭喜娘娘,娘娘已有了四月身孕了。娘娘本是体弱气虚,故而喜脉浮弱,已至四月方才可查。”
随着他的目光移动到韫姜平坦的小-腹上,脸上的喜气跟着消减了下去。
韫姜亦是如此,她的喜色在刹那时就被奔涌而来的忧思与顾虑给吞没了,她的心像在风雪里飘摇不定的一叶草,她喃喃道:“四个月……”她捂住并不凸显的小-腹,皱眉沉重道,“胎儿并不好对吗?我知道自己的身子,和大人,我信你、听你,想问你一句,这胎是否保得住?”
地上的罽子是阏氏进贡而来的,繁复喜庆地勾勒着福纹与石榴藤萝的样式,赭色的底子,那样红艳艳,仿佛极尽所能向外喷射着祝贺与喜乐。
可是现在,就算有它的点缀,也叫人感受不到一点快乐。
韫姜心里沉甸甸挂着一锭铅石一样,神情复杂地注目着和如命。
和如命十分为难,他声音低幽,宛如深夜里的风声:“娘娘,胎至四月才显出喜脉,已是不妥。又加之胎小气弱,恐难将养。微臣与师兄竭尽全力,想能保皇子出世,但纵然如此皇嗣也会体弱难调,必要千万的小心方能长大。”他的嘴唇颤抖着,“可是娘娘……那样您也会母体衰弱,恐生不虞……”
韫姜见他欲言又止,犹豫不决的模样,痛苦道:“你是不是想劝我……下掉这个孩子?”和如命浑身一震,仿佛背叛了韫姜那样羞愧难当地磕下头去:“微臣有罪!”
“多谢你和大人……”韫姜往后颓唐一倒,酸痛蔓延至她的全身,她似乎能想到保住这个孩子,自己会遭受怎样的罪过与痛楚。
她看到前头墙上所挂的一幅水墨山水图,此刻巍巍山峦,氤氲山岚,皆是凄苦之景,悲苦之态:“可是没有这个孩子,我的身子也不过是那样的,你同华大人拼尽医术来医我,只是延一延我的性命而已,再好,恐也不能十分长久。昨日我于太平宫与皇上分别,满心凄凉,我因为身弱而不能常伴皇上。但为他生儿育女,还能留下彼此的纪念。孩子能替我常伴于皇上,不是吗?”
和如命陷入了长久的缄默,他低着头,沉闷的石青色官服为他笼上蒙蒙凝重的气息,黯淡死气,若有所失。他整个人发散出从不曾见过的低迷的颓废与悒郁,他眼眶血红,忍着隐隐绰绰的哀恸,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可是我不想你离开……”他攥紧衣角,抬起头说,“可是皇上……”
她似乎猜到他要说何话,用一个戚戚的强颜欢笑止住他,说:“决计别告诉皇上这胎不好。”她噙着泪,笑开来,“许天佑我,母子俱安呢?那岂非皆大欢喜?”她甫一话落,神色突然坚定决绝起来,“和大人,算我任性一回,若能护住他,我必拼了命将他带来人世。”和如命颓丧地而无奈地垂下头去,应道:“喏。”
话音才落,听外头骤然响起簪堇的叫嚷来:“天可见!哪群不知命的蹄子空口白牙地就来编排咱们主子,真是气煞人也!皇上的病症怎么就是我们娘娘的错了!我呸!簪桃你就不该拦我,就要叫她们知道、知道姑奶-奶-的厉害,胆敢来泼咱们主子脏水,姑奶奶要他们入拔舌地府去!”
簪桃急得连连跺足:“小祖宗你可千万消停点吧!可别嚷嚷的满宫皆知的,若叫娘娘知道了,你可担待得起吗?主子本就晨起不适,你偏还来说嘴!”
簪堇还喋喋不休地怒喝:“我就是瞧不上他们那副嘴脸,不打听打听未央宫里我簪堇姑奶-奶-的暴脾气!”
外头仍还喧嚷不休,和如命这边赶紧解释:“皇上的病症绝不是娘娘过了病气的,娘娘这几个月来身子康健,只不过体弱气虚罢了,没有身染病气之说,娘娘千万别忧思自责。”
韫姜颔首,道:“她们却也点醒本宫,总有人兴风作浪怕我安生,既如此,本宫就遂了她们的愿。劳烦和大人回去传言,就说本宫偶闻此说,心内郁结成病,复燃旧疾,抱病宫中。”
她板正脸色,朱唇角稍垂:“也好静下心好生养身了。只是如今还不是将本宫有孕之事公之于众的时候,必要等皇上大安了才好。这几日只能劳烦和大人诸事小心,切忌莫要走漏了风声。”
和如命心事重重地应下,再叮嘱了几句,就起身告退往回去开药方子亲自抓药配置。
出了平阳阁,泷儿亲过来送他,过了数年,泷儿消退了当年的青涩懵懂,出落得亭亭玉立,衬得她清水出芙蓉一般的清雅丽质。她半垂着头,香腮嫩红,娇儿羞态,和如命却目不斜视,视而不见。泷儿见他面带愁色,小心问他:“和大人是否有心事?”
和如命低低“哦”一声:“无事。”
泷儿还欲再问,见他阴郁不定的模样,还是怏怏然缄了口,待送到未央门时,和如命一如往常一样,微施一礼要告辞,泷儿唤住他,赧然道:“想必和大人有心事,泷儿自来蠢笨不能为和大人解忧,只盼和大人能日日畅怀,不为忧思所扰。”
她忐忑道,“从前奴婢做事不妥帖,管教姑姑就训诫奴婢,娘娘心疼奴婢年纪小就挨骂,就赏了奴婢一盒栗子糕。自那以后,奴婢但凡不开心就会偷偷儿用些栗子糕……觉着那样也就高兴了……”
和如命有些惊诧地看着她努力安抚自己的样子,苦涩地微微一笑,道:“多谢你,泷儿姑娘。”他略微一思忖,“泷儿姑娘若不嫌,下会子我来,替你带一些栗子糕罢。”
泷儿双眸乍然一亮,禁不住欢愉无比地笑开来,她杏眼笑弯成月,露出一排白洁齐整的皓齿来。她笑得纯粹而明艳,像一扫阴霾的暖阳光辉,温暖人心,仿佛可消融冰雪,促花烂漫。和如命付之浅淡一笑,颔首示意后提步离去。
泷儿守在门口,目送他慢慢离去。追随和如命的小厮往后回首看去,转来对和如命笑说:“泷儿姑娘还守着呢。”和如命感知了一下孟冬的冷风,驻足回头看去,她果然还在,他踌躇着扬起手,示意她快些回去。泷儿笑容满面地朝他挥挥手,复才转身走了。
“这泷儿姑娘待大人也算实心一片了。”小厮叹道。和如命喃喃道:“受之有愧。”
只说这厢泷儿才回了宫内,簪堇就提醒她往太平宫去问一声平安,一壁听到了韫姜的吩咐,出来嘱托闭宫休养等事宜。
泷儿这边得了命,便往太平宫去,问着了君悦,君悦同她说:“本好好将养是无大碍的,奈何昨日才眠了两个时辰退了热,皇上就传大臣们来议政,劳累了一个时辰下来,又发起高热来。今日还好些,好歹几位主子轮番劝解,皇上今日才不再传召朝臣了。用膳等一应是流物,用了木樨清露的江米粥,建莲酸枣汤等垫着,汤药按时下去,寻常是睡着。你自管拿这些话回去回话,都是实诚话。慕容太医说了,只消皇上不再劳累,明日即可起身了,后日便可大安。”他笑吟吟看着泷儿,“怎么来时一脸喜色?”
泷儿把脸一红,樱唇一撅,嘟囔道:“没什么大事。”
君悦随着泷儿漫开笑意,也一齐笑开来,柔声道:“后日我随师父出宫去,你有什么要的,我给你带进来。”
“不要了,月例银子封回家里去了,没闲钱买旁的了。”泷儿将风吹到衣袖上的灰尘掸了掸,君悦也伸手过来替她抻了抻衣袖,道,“这有什么的,我家里没人,月例银子都是自己存着的。我拿出来给你买就是了,反正我不像你们宫女儿要绣裤腿、鞋袜,银子没使处。”
泷儿推辞:“哪有这样的道理呀!没有平白拿你的钱的缘故,况你之前出宫给我带的情分够足了,素银簪子、掐丝镯子没有一样不送的,我与宫里姐姐们说起来,才知道你只收我半价。我再不好意思收你东西了。”
君悦脸一红,说:“我没想太多,御驾跟前做活,虽然伴君如伴虎,但受的赏赐也多。这些都是些小心意,你别觉着难为情。”他脸红得更甚,“我头一遭来你们屋子里传话时紧张说错了话,德妃娘娘虽则没有怪罪,可我还是怕得要死。是你亲送我出来,还塞我一包栗子糕吃宽慰我的。如今都是答谢你的。”他有些为难又有些害怕,“你是不是嫌我是个宫里当差的公公,所以……”
泷儿似乎从他暧-昧的目光里察觉出什么,往后退了一步,赧然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君悦脸色一暗,双眉下压,眼瞪得老大,口张得大-大的,噎了半响,才带着哭意说:“我也没想着怎样,难不成真的求你与我对食吗……就是我实在孤苦伶仃的,旁人都是看着我在皇上跟前得脸,才巴结我,你不是的。实在不行,你就当得了个哥哥罢……”
“其实……”泷儿艰涩地笑了一下,嘴角的皮肉牵扯了一下,“我猜我喜欢的人也不会娶我的,他若对我有意,我也早不在这儿了。我会在宫里陪娘娘一辈子,咱们以后就做个兄妹当伴儿罢。”
君悦强撑起明朗无谓的笑来,说:“快说要哥哥给你带些什么来,我瞧你冬衣发下来还没有绣花呢,给你带一套针黹家伙来可好?”
泷儿也附和着他:“这是我欠下的,你把账记记好,指不准哪日娘娘再赏我东西,我就来还你。至少等到下月得了银钱,必定还你。”君悦落寞地点点头,说:“外头风寒,你快回去罢。”泷儿也叫他快回殿里去,自己旋身后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