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道入了颐华宫,皇后尚在寝殿梳妆,方御女与韫姜各自按礼落了座,?诗见琳宝林没来,就问身边的方御女:“方妹妹,为什么白姐姐今日还没来?”
方御女柔声恬淡道:“听闻白姐姐天癸来了,这还算是不打紧的,只是疼得厉害,她说她历来这样,只是这回子疼得起不来身,就告了假了。不过季姐姐宽心,听说白姐姐已经延医请药了。”
“前几日太平宫的景安姑姑去了白姐姐处一趟,不知说了些什么,白姐姐好像有些不大高兴呢。不知道是不是这心情郁结的缘故才叫她身子也难受。”?诗斜身看高脚桌上备好的点心果子,一壁转头接过澜儿奉来的红粉玫瑰花茶,呷了一口又放下了。
方御女淡淡一笑,唇畔弯着熨帖疏淡的弧度:“这个妹妹也不知,也不敢过问。左右也不与咱们相干就是了。”
“你与她同在一宫之内,我这才问上一问,连你也这般说,也罢了。”她低头拨弄起指甲来,有意替韫姜查探消息,“白姐姐得了宠,不知怎的整个人和往常也有些不大一样了。”
“唔……”方御女将盛有糕点果子的粉彩描金浅口碟往?诗跟前一推,“且别说这些了,颐华宫里的糕点别致,姐姐用一些?这花饼里头添了桂花-蜜和玫瑰酱,香气四溢,甜美酥松,可好吃了。”
?诗知道方楚蕙的性子,于是也没多问,转将兴趣移到糕点上去,用了一块,果真入口芬芳。
因后宫诸嫔御众多,她们这些新秀的位次便被安置在碧纱橱外,离内里的皇后凤座远着些,规矩也便松散些,她往里瞧了瞧,因没人看这边,她便与方御女扯了别的说笑起来,才笑谈两句,就见全修容提裙进来了,二人忙肃穆了神情问安。
“本宫当是谁在此喧嚷,颐华宫不是你们放肆之地。若要姊妹情深,待晨昏定省罢了,回去有的你们亲近。在这儿没个规矩体统算什么样子。”全修容凛然扫视她二人,缓缓踱了两步,口中徐徐突出尖锐刺耳的话来。
?诗赶紧领着方御女行礼请罪,全修容却不受领,继续斥责道:“当是你们二人这几日受宠,恃宠而骄,得意忘形了!”她字字刻薄,?诗被抢白地羞红了脸,又不敢贸然辩解,只敢生受着。
方御女的个平淡如水的性子,原本自己受几句骂也算了,但连累了?诗,她心里过意不去,于是斗胆解释道:“娘娘误会了,是嫔妾瞧着季姐姐坐着无趣,才要拉着她说话的,不是季姐姐的错。娘娘若要责怪,只怪嫔妾就是了。”
“呵——照你意思,是本宫坏了你们姊妹情深,糟蹋了你一番美意了?”全修容寒霜一样的瞳仁一转,直勾勾刮向方御女,方御女瑟缩了一下。
姝婕妤上来开脱,手轻柔搭上全修容的玉臂,劝道:“姐姐也别与她们见识,她们年轻不知规矩,姐姐惊醒她们一下也就是了。”她留意多打量了一下方御女,她生了一张恪纯无辜的秀丽惹怜的脸,带着委屈又坚定的语气说出那些话来,只让人觉得全修容咄咄逼人,心胸狭隘。
?诗脸煞的一白,又是感动又是心悸,直起身子,拿捏着分寸说:“嫔妾失德失行,合该提点着方御女礼数规矩的,却不能以身作则,实在该罚。”
里头的韫姜闻声出来一观,只在紫檀木百鸟朝凤碧纱橱边站定了,全修容忌惮韫姜,焰气收敛了些,但仍一句不肯退让地仰着头对韫姜说:“德妃娘娘来了,正好说句公道话。颐华宫内吵嚷,是该受些斥责的吧?”
“这倒是了,没有颐华宫内吵嚷的道理,只是这两位妹妹不过是说笑,何来吵嚷之说呢?”韫姜带着颇具威慑的笑,扫了?诗与方御女一眼,对全修容道,“妹妹想着是管教她们,训斥两声、敲打一下也就是了。她们年轻不懂事,若打压得紧了,不免委屈着些。”
“德妃娘娘一贯好心肠。”全修容冷然嗤之以鼻,“到底得做个样子,否则人人都得一个宽恕,宫里还有方圆在吗?”
“也是了,回去抄录一遍《女则》、《女训》,仔细看着里头德行要求,以后可没这样轻的下场。”韫姜斜睨全修容一眼,“还不多谢全修容?”全修容眼睑一垂,不豫地别开脸,?诗机敏,拉着方御女谢了恩。
全修容冷冷睥睨?诗与方御女一眼,这才作罢朝里去了。送走了韫姜、姝婕妤与全修容,?诗仍心有余悸,捂着胸口颤颤起身,方御女歉然:“都怪妹妹……”?诗微微笑:“哪儿怪你呢,回去坐着吧,没事的。”
之后彼此无话,等着皇后出来。几日未见,她一样清瘦了些,肤色更见苍白,施之以粉黛燕支,但还是难掩其眉目间的疲倦与苍老之态,韫姜坐得离她最近,能见到她眼角生出的细纹,以及脂粉覆盖下的眼底的鸦青。
恐怕这几日,她并不好过。不过她面颊的清癯,更增添了她的沉肃与锐利。她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只说了些虚浮的客套话,就叫人散了,众人退散前皇后目示瑃小仪,瑃小仪会意。方出了门,就以手帕丢失为由,踅回去寻。
回了凤寰殿,皇后命人重新备了茶和糕点果子,瑃小仪进来和顺地问了贵安,皇后叫她近前来坐。瑃小仪先告了声失礼,才敢就近坐了。
“本宫适才瞥了眼彤史,这几天你的恩宠倒平平。”皇后又拿过彤史来,又翻看了两眼,瑃小仪白皙的面颊浮起酒醉般的酡红,颞颥道:“皇上不召幸,白日里也不敢贸然往太平宫去,恐弄巧成拙,惹了皇上厌烦。”
“这点倒是对了。”皇后将彤史合上,抬手扶正发髻上一支赤金朝阳九凤镶和田玉簪,端坐好了,复又说,“争宠也该拿出些手段来,直愣愣往上冲的,不过是蠢钝之辈罢了。你合该想想皇上喜欢些什么,自己又会不会,不会那就可以学。男人,纵然是帝王,也喜欢和顺乖巧,顺自己心意的。”
瑃小仪点点头,心悦诚服:“多谢娘娘指点的,嫔妾知道了。”她想了想,贝齿轻咬住朱唇,切切道,“这几日韩氏得宠些,娘娘是知道的,自嫔妾与她断了姊妹情后,她恨不得乌眼鸡儿似的吞了我,巴不得嫔妾过活得不顺遂。也不知她是否在皇上枕畔吹些耳旁风的。”
“既如此,让她吹不到耳边风不就得了?”皇后微微笑,似乎在说一件家常的闲事,眼角却止不住渗出阴鸷与狠辣来。瑃小仪一颤,露出了然的微笑:“但请皇后娘娘赐教。”
皇后沉吟一声,冷笑道:“得徐徐图之。”……
到了夜间,玲良人卸下珠饰散了一头如瀑的黑发,孝珠用桂花、茉莉、皂角、木槿、生姜与何首乌入温水,以雕花乌木篦子蘸水为玲良人梳头,金桂与茉莉洋溢出一方清甜,玲良人和睦养神,斜靠在躺椅上,也是惬意。
香如捧了一盆水来给玲良人浸手,水中殷红玫瑰花瓣随着香如的下跪浮动起来,玲良人未多想,拨开那花瓣就将一双白嫩玉手浸入水中,谁料一阵刺痛传来,滚-烫得她几乎尖叫出声。
香如一惊,手腕子一抖,盆便砸下来,滚-烫的水一瞬间泼天盖地地溅洒开来,玲良人被滚水溅到的地方刹那间绷起刺痛之感。她一瞬间气恼非常,蹬脚一踹,怒叱劈头盖脸而来:“狗奴才!拿这样烫的水莫不是要害本嫔!”
香如浑身氵显透,一双纤纤玉手也是赤红一片,她方豆蔻年纪,宫中当差时日不久,被这骇人的阵仗吓得不知所措,只敢伏头在地,连连叩首请罪。
孝珍见状,气势汹汹地一个箭步上来,提起身量纤弱的香如,扬手盖脸就是一掌,又将她推倒在地,怒骂:“做奴才的胆敢这般不尽心尽力,用滚水给主子浣手,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另一边的孝珠忙的去打凉水来给玲良人,玲良人忍痛看着一双发红的素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站起身来:“这手要是不成样子了,你的爪子也不必留着!孝珍,拎下去处置,本嫔看着心烦。”一面亟亟将发痛发红的双手伸入凉水中止疼,一面又吩咐人去请太医来瞧。
那香如被孝珍拎出归月阁,一把被推搡在高大赭色的台柱旁,只听孝珍骂嚷道:“你怎么当得差!”香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捂着高高红-肿隆起的半边脸,哽塞难语:“放在那儿的,奴婢以为是晾好的了,谁知是滚水呢。求孝珍姐姐饶了我这一次罢!再不敢了!”
“还胆敢有下次!你今夜也不必睡了!再去端一盆滚水来举着,凉了就再替换,否则也赎不了这罪孽了!”孝珍身量高大,嗓门洪亮,一字一句皆狠辣无比,香如瑟缩着,听闻此责罚,哭着求饶,孝珍如何饶她,又朝肩一蹬,呵斥不迭:“还不快去!”香如堪堪倒地,见事无转机,才心如死灰地去了。
至翌日,孝珠出来时,只见一只银镀铜深口盆狼狈地翻在地上,而泼开的水业已干涸,只留下一地乌沉沉的水渍,哪里见得着香如的身影?
她咂咂嘴,口中骂骂有声:“这小蹄子,可又是回庑房去躲懒了!”她气势汹汹往归月阁下人安居的庑房去,一把将门推开朝里一瞧,却见空无一人。孝珍适才见孝珍怒火冲冲,也跟着过来,问:“是不是那小蹄子偷懒呢?”
“奇了,也不在庑房。”孝珠将门一关,转头对孝珍疑惑道。
“休去管她了,主子起身了,要伺候梳妆呢。等闲下来再做计较,只怕是那小贱蹄子跑出去了,回来还有的一通好罚。这点子委屈也经不住。”她扁嘴一甩袖,拉着孝珠走了。
太液池,池畔石路旁栽种的的参天香樟,郁郁苍苍,凝着满树的苍翠与阴凉,那透亮的碧翠在阳光的照射下漾着明朗的翡翠之色,将阳光一块一块剪碎,送下一片片荫凉来。
?诗与方御女挽着手在树荫下缓缓踱着步说话,方御女远眺向阔大无波的太液池,骤然见太液池上漂浮着一抹苍青色,她驻足远观片刻,拉一拉?诗的缃色衣袖,奇道:“姐姐快看,那是什么?”
?诗闻言驻足而观,扶着粗壮苍劲的树干往太液池走近了两步,半眯起一双水汪灵动的妙目,仔细看了半天,她尚未看明白,耳边就响彻了方御女撕心裂肺的尖叫,她一下子怔在原地,她也看清了——那是一具浮尸,脸都泡的惨白浮肿了,像极了一团石楠花,诡异恐怖。
方御女连连后退,双腿一软摔倒在地,采樱也吓得仓皇失措,无力扶起方御女来,索性也跟着跌坐在地,抱着捂脸大哭的方御女。
?诗险险跌倒,往后一倒被墙似的树干拦住,她扶住身边玫玙的手,才勉力站定了。她一张脸吓得煞白,血气被那一瞬间的惊吓给全然抽尽了,她呆立着,颞颥良久,却挤不出一句话来。玫玥是个心里有主意胆大的,立时反应过来,叫玫玙将主子扶好了,拔腿就往颐华宫跑。
所幸方御女撕心裂肺的尖叫引来一班巡逻的侍卫,?诗见有侍卫来,神情恍惚地说了个囫囵,就摇摇晃晃地拉起方御女走了。方御女一路上呜呜咽咽难成一语,?诗也是神志游离于九天之外,不知身在何处。好在玫玙还心定些,吩咐了采樱将方御女安生送回去,一面自己扶着?诗回了房。
甫一踏入房内,嗅到屋中熟悉的清淡沁心的香味,?诗才如释重负一般,长长松了口气,而后眼前天旋地转,她呜呼哀哉一声,直挺挺倒了下去。
醒转之时,?诗闻到了一缕熟悉温软的清甜香气,以兰香为主、佐以山茶的恬淡之气,她缓缓睁眼,口中唤:“姨母……”
韫姜沁凉的手贴上她光洁的额,呵气如兰:“好在退热了。要不要喝水?”
?诗低低呻吟,转了个身正对韫姜,只见韫姜宽坐在床沿边,手中捧了一盏晾好的温水,?诗粉面纸白,直起身来,就着韫姜的手将温水吃尽了,韫姜扶着她坐好,说:“天可怜见儿的,你们小姑娘家哪儿见过那阵仗呢?听说方妹妹也是吓得发了高烧,至今高热不退呢。幸在和大人说你只是惊吓过度,以致气血上涌,缓顺下来,用几贴安神药也就好了。”
“姨母都知道了?”?诗先是惑然,而后自己了然地轻声“唔”了一下,低头怆然道,“人想是没救了……”
“是归月阁的香如,年纪轻轻的就没了。”韫姜拉紧了?诗寒凉盗汗的手,拍一拍以作宽慰安抚,愀然说,“查也查得尽明白了,说是有人切实瞧见香如挨罚,脸上挨了一掌,委屈哭啼。想是年纪轻,一时回转不来,才投河自尽了。韩良人知出了性命大事,也吓得不清,她身边的女使吓得三魂没了七魄,把事儿都说了,事情也就铁了的。皇后娘娘念着香如办事不利在先,韩氏又是无意为之,兼之贵妃替韩氏开脱,故仅褫夺了韩氏封号,罚俸一年,在归月阁思过。”她见?诗缄默落下泪来,细声问她:“你哭什么?可是悯恤那孩子?”
?诗哽塞怆然不已,拧紧了秀眉,泫然道:“我哭香如,也哭自己。一条人命,仅仅如此而已,怎不叫人心寒呢?”
韫姜温柔地抚过她松软的鬓发,语气无奈而戚哀,一双明霁样的眸子里透出黯淡暧-昧的光来:“除了惋惜悲悯,也是无能为力。宫中有些人命比天高,有些却命如草芥,实在天悬地隔。”
“姨母……”?诗扑入韫姜的怀里,连声啜泣起来,哀怛之感溢满了她的心,泪是咸苦的,心里却更苦,“我好怕……”她低呼的声音凄曼绵长,糅杂了述说不尽的悲凉。
韫姜默默无言、长长嗟叹,徒增哀意。她只觉心内凄寂荒芜,犹如荒野之上凄风寒雨,百无生机。
香如的死没有谁去关心,只有?诗与方御女受惊抱恙,而韩良人亦是不好过,在月黑风高之时,她总会梦见香如变成恶鬼来索命,就日日担惊受怕,消瘦地难成人形。
恪贵妃来时,归月阁内熏着浓重沉闷的佛香,扯着满屋子的经幡,奉着满座的宝相大佛。
她满脸嫌恶,勒令孝珠把这些搅得满屋乌糟的东西都给撤了,孝珠为难道:“贵妃娘娘不知,我家主子幼时遭过恶道惊吓,最怕神鬼之流,那天夜里不知怎的梦魇,见了香如……她……主子就日日风声鹤唳的……也怪下人们最爱嚼舌,主子听了不少事关香如的传闻……这下更是受不住了,昨儿夜里发起高热,娘娘来前才退了些了。”
“疑神疑鬼,才致如此!真是色厉内荏,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地做虚罢了。”恪贵妃嗤之以鼻,不以为然,朝内走去,只见韩良人深陷着双眼,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听闻贵妃来了,挣扎着起来,恪贵妃在床边春凳上坐了,冷笑道:“不知你的魄力哪儿去了,区区一个香如追魂之说,就将你的命拿去半条。”
“娘娘……”韩良人脸色青灰,双眸含泪,紧锁着眉心,泫然欲泣。
恪贵妃喟叹一声,才把语气放柔和了些,字里话间还是带着刺:“你且想想,若你重病的消息传出去,更是落实了你苛待下人以致人轻生的说法,倘使皇上得知,你也休想再能近驾侍奉了。好歹你还乖觉些,知道去请伺候本宫的周太医,又命屋里人一应封-锁消息,否则大罗神仙也救不得你。”
韩良人瑟瑟的:“嫔妾实在害怕得厉害……这满屋子东西全是打着为香如祈福超度的旗号,拿来安心的,否则夜里实难入睡。”她吃力地坐起身,满目恳求望着恪贵妃,“嫔妾心慌意乱,实在已经没有主意了……”
“你若如此,不妨自请去念华殿祈福赎罪,一来求个安心定神,二来能博个知错能改、宽善悲悯之名。”恪贵妃不知为什么对韩良人总有些嘴硬心软的意思,许是她神情之间有一缕神似定城的地方,让她在无形中生出柔情爱怜。
韩良人凝神想了想,才将沉重的头颅点了两下,恪贵妃起身,踌躇着,有些别扭又有些羞意,伸出手扶了扶玲良人的肩,道:“本宫总会助你再出来的,不消多日。”
韩良人受宠若惊,蓦然抬起头,满目都是感激涕零的泪光,她软下声音来,又唤了一声:“贵妃娘娘……多谢贵妃娘娘……嫔妾知道,没有贵妃娘娘,嫔妾不会是褫夺了封号,罚俸思过这样简单的。”
一霎时,恪贵妃体会到了一种陌生的羁绊,她在韫姜、林初、宛陵三人身上见到过的,自己从未经历过的羁绊。她深吸一口气,总是倨傲在上的神色在不自觉中柔和下来,她淡淡道:“这些话也不必多说了,好生去定定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