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婕妤瞧见柳美人一身凤仙粉芍药如意织彩锦襦裙,烁烁光影,流光溢彩,好不臻美,于是就开口称赞:“柳美人这一身衣裳好生漂亮,粉色有天然春意,宜情宜景,美不胜收。”
人皆闻此语,就都去看,柳美人纯然懵懂,听人夸赞自是雀跃,羞赧灿然笑:“多谢婕妤娘娘夸赞呢。我也觉得极好看,所以穿了。”
“那花儿是芍药罢?芍药花开菩萨面,柳美人区区从六品,穿了怕是不妥罢。”全修容戏谑支颐,优雅地抬起娇媚的眸子,毫不留情面。
柳美人的笑容戛然而止,尚且不懂其意,四顾茫然,呆愕地看向冷面刻薄的全修容。
“皇后娘娘历来是重礼节的,虽则宽宏大量,然若轻纵之,来日人人效仿,岂非乌烟瘴气?”恪贵妃讥笑,拿眼斜了婉容华一眼,已然是看透了,“她没轻重,不知是否仗了婉容华的势。”
婉容华一怵,低头说:“妾身不敢。”
柳美人也仓皇辩解:“嫔妾没有!嫔妾只是瞧这身衣裳好看,心中喜欢,也未仔细看了是否妥帖,只一心想穿了才好……”她低垂眼眸,滚出晶莹的泪,咬唇瞥了婉容华一眼,还是委屈地垂下眼睑没说出什么。
景妃为柳美人解围:“贵妃娘娘恪守规矩不错。只俗语道不知者无罪,柳美人初来宫中,也不深谙宫廷规矩,本是小女孩家的,见了凤仙粉的衣衫娇俏,也就穿了,本图个喜欢。皇后娘娘宽仁,训诫一声就是了。”说着转眼向柳美人,“柳美人,回宫去即刻脱了绞了。还不请罪。”
柳美人不料事情会变成这样,急忙跪下请罪,穿着衣裳本是欢欢喜喜的,如今反而成了坏事,她忍不住落下泪来,景妃见状,些微情急,朝皇后道:“柳美人是已然知错了的。”
琳宝林不以为意道:“柳美人是养尊处优长大的,或许打小儿就爱穿华艳衣衫,这无可厚非,想是惯常,不意竟触动了宫规。以后注意些便好了。”
方采女也小声软语:“柳美人有错处,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柳美人穿着,也未见刻意炫耀,冲撞尊位,倒也没大错。”
皇后听众人语毕,幽幽然瞟了眼景妃,道:“既然景妃开口求情,诸妹妹又心善仁爱,本宫便饶恕柳美人这一回,若再下回,严惩不贷。你们也都长些记性,恪守宫规,才是长久之道。一味精爱这妆饰华服,有悖于皇上勤俭戒奢的治国之道。”她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到婉容华身上,婉容华垂首默然,然可察觉得出她的懊丧,仿佛是诡计未能得逞的恼怒。
柳美人感激不尽地望向景妃,胡乱将泪擦了,不知该坐还是该跪,因见人都站起来称是,胡乱说了一通。皇后称乏,让众人跪安,人便都散了。
柳美人出了颐华宫,心有余悸,泣涕难止,景妃在宫门口等她,将缃色郁金妆银披风给她披上,遮住了那艳艳昭示着罪过的裙衫,拉着她的手说:“来启祥宫罢,衣衫本宫差人去你房里取了。”
柳美人颔首,景妃又问她:“那衣衫何处来?身边人怎伺候的?不提点着?”
柳美人绞着丝帕低头不语,泪又一颗颗掉下来。景妃方要宽慰她,抬眼见婉容华站在不远处,踟蹰犹豫,将来未来。她并未爱屋及乌,待婉容华是冷冰冰、寒刺刺的,她侧目冷声道:“只怕是你这个好姐姐送的好衣衫罢。”
婉容华听见这刺耳的奚落,惶惶然上来行过礼,抽出帕子摁着眼角,憋出两滴泪来:“娘娘明鉴,妾身是真心疼爱妹妹的,知道她从小喜欢明艳衣裳,身量又与妾身相仿。司衣司甫一送来那衣衫,妾身未及细瞧,只看那颜色倩丽,忙的就送去了……也是我这妹妹纯然良善,怕连累了我,适才殿上才不说的。”
景妃冷若霜月的面容上闪过一瞬的鄙夷与轻蔑,冷笑啐道:“她初来乍到一无所知,你好歹是正四品容华,合你宫制做出的衣衫,是该送给从六品美人穿的吗?她心善纯良,怕连累你,怎不见你为她说一句,只一味给自己开脱,深怕遭了罪似的。”
柳美人轻扯景妃的衣袖,轻声道:“不是姐姐的错……她是疼我的。”
景妃蹙眉,脸色和缓下来,染上了轻薄的一片苍凉与孤寂,像云雾遮蔽,阴雨欲来的压抑与灰蒙。
她的嘴角不自觉低垂下来,宛然牵挂了千斤之重的落寞,她背过脸过,声音小了许多:“罢了。”
她咽口气,极力平静下来,转眼射出凌厉的目光,哂笑道:“本宫邀柳美人去启祥宫小坐闲话,婉顺华同去吗?”
婉容华如见低吼的猛兽,心在瞬息间收紧,无处安放似的剧烈跳动起来,她的脸色几乎是在刹那间变得惨白,她含糊道:“不……谢、谢景妃娘娘盛情……”
凝翠扶住趔趄往后退的婉容华,惶恐不安说:“回景妃娘娘,主子玉-体欠安,恐负娘娘盛情,现就要回去吃药了。”婉容华木然颔首,仓皇夺路就走。
景妃对柳美人道:“你何苦替她说话……”
“她是我的姐姐。”柳美人低头,“血浓于水……”她忽而抬头灿然笑,眼睑还是红肿的,泪眼朦胧,还残余着委屈的余温,可她好似一切从未发生,重新绽开笑容,“不是有句诗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阿盼相信阿姊不会害我的。”
她小声颞颥:“这身衣裳是阿姊送的,阿盼不想绞了……”
景妃叹气:“罢了,放在启祥宫里头罢。”柳美人收敛笑意,茫然无助地望向远处,已然看不见婉容华的身影了,她稚嫩的脸上挂上了一份不相宜的忧愁,然则不过转瞬之间,湮灭不见,谁也没有察觉。
春风贺喜无言语,排比花枝满杏园。
徽予这日得空,于是邀韫姜一同去赏花阅景。二人缓缓踱步漫游,奴才都远远随在身后,空开三四步之远。
徽予拉着韫姜纤细微凉的玉手,踏着宛然阡陌似的小径,低头说着趣味轶事。春风送暖,拂落霏霏霜雪似的一地杏花瓣儿,有一两瓣飘落在韫姜的发髻上,乌丝如墨,与杏花相映成辉。
徽予温柔地替她捻去,韫姜轻声柔婉地笑,低头含羞,花惭莺妒。
“予郎许久未同姜儿这般闲话漫步了。”韫姜截住一朵飘落的杏花,捏在手指尖把玩,花汁沾染指尖,雅清幽淡。
“这可是委屈朕了,虽未日日相陪,却是时时挂念,可谓无限思量。”徽予怡然微笑,眉目柔情,郎朗星辰一般,灼灼生辉,缱绻情长。
韫姜转脸不睬,却止不住笑开了。二人走了三两步,听到不远处传来女子低语的柔声,韫姜止了步,退到杏花树后,徽予笑着负手身后,站到韫姜身旁,小声道:“你们闲来无事,可都是这般听墙角根子的?”
“臣妾可不是听墙角,是怕有人截了予郎去。”韫姜眨眨眼,难得这般打趣,实在是烂漫俏丽。
徽予低头吻她散着幽淡兰香的青丝,眉开眼笑:“罢了罢了,等她们走了就是了,朕也不端着架子,非要叫人来请了安才走。”
韫姜寻声望去,簇簇团团的杏花隐了大半的人的身影,她定睛远眺,看清了是瑃小仪和玲良人。声音略可闻,然不能分辨言辞。她仔细听辨,声音却垂垂明朗起来。
玲良人踱步:“我却不懂这有何美妙之处。落花无情,终究碾成尘土化为灰烬,多少没意思。”
瑃小仪道:“我是喜欢的……我遥遥初见他那日也是云蒸霞蔚的杏花漫天,他自然不记得我,可我永世难忘。”
玲良人笑:“所幸你入宫作了宫嫔,也全了你的心意。起初你同我闺房秘语,倾诉对皇上的爱慕,我还为你挂心,毕竟元年时你长姐入宫选秀,可惜你差了一岁,失之交臂。皇上勤政为民,并不溺于后宫之事,没有谨遵三年一选之制,你是哭了一场的。万幸是今年重开大-选,不仅全你思慕之情,我也得以入宫,再续你我金兰情谊。”
“是。元年皇上登基为帝,往寒山寺为国祈福,我在寺内杏花苑,在乌泱泱人群中得见圣颜,一见倾心。如今说来,恍如隔世,当日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好在守得云开见月明了。”瑃小仪含羞的粉面如云端的晚霞,蔚蔚烈烈,十分俏丽。
徽予站在韫姜身后,也听到了这番情谊绵绵之语。盈盈一点芳心,占多少春光,问卿知否?徽予垂眸,女儿柔情,难免有些动容。
韫姜凤眸微动,见荀、韩二人渐渐走远了,韫姜转而笑道:“真是赶巧了,姜儿同予郎来杏花园,恰巧遇上瑃小仪倾诉衷肠呢。”她的话略带上一丝戏谑,转而往反向走去,徽予跟上,拉住她的手说:“朕没往心里去,你可别生醋意,跟朕置气。”
“姜儿可并非是小肚鸡肠难以容人之辈。”韫姜笑着,心中五味杂陈,能有人真心钦慕皇上自然是好事,只所谓人以群分,玲良人果决且深有城府,瑃小仪说不定也是如此。
她脚步慢下来,有一步没一步走着,淡淡说:“予郎不必担心瑃小仪生这相思病,会害了纤弱之躯,姜儿偶然得知,璟良人是懂医理的,她们姊妹情好,璟良人自然会相助调理呢。”
徽予眉心一动,脸色如常,心思却动了千百回,相对默默少顷,徽予重焕笑意:“数你牙尖嘴利敢来排揎朕、挖苦朕。”
韫姜挽住徽予的手臂,衣袖摩挲,窸窣有声,她软谈丽语,嫣嫣然道:“予郎这是赖姜儿了,是嫌姜儿气量促狭,搬弄是非,姜儿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
“你再犟嘴,朕即刻转去寻?诗,也好宽慰她之前的苦涩。”徽予轻轻推一把她的额,韫姜臻首玉颈,宛如珍宝,徽予不敢重手,仿佛一触即碎,生怕弄疼她。
韫姜也怄气,撒开手就走:“去便去,予郎是九五之尊的天之骄子,姜儿何能阻拦?予郎走了,臣妾就请清欢来共话闲情就是了。”
徽予好气又好笑,又追上去哄她,说:“算是朕错了,难得空闲了,只想陪你。母后要朕雨露均沾,那只好白日里多伴着你些。”
雨露均沾,韫姜怔了怔,回头一望,软下来,道:“瑃小仪一片真心,予郎也别轻易负了。多少人看重荣华富贵、金玉满堂,若能实心恋慕予郎、伏贴伺候予郎,于姜儿而言也可安心。”徽予喟叹:“听你说这些话,朕总是锥心的。”
韫姜怏怏,徽予牵着她手一同往杏花园的临江仙十字亭去休息,韫姜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暖意,丝丝扣扣入心,她靠近徽予,忘却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