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贵嫔喝了晾到温吞的安胎药,喝罢凝神深思了会儿子,抬头问吉祥:“这药是不是比先前涩了些?”
吉祥捧了一床褥子来给谢贵嫔添上,一壁掖着会漏风的被角,一壁回:“主子可又是多心了,还是照先前方子一样熬着的,周太医躬亲看过药材,又是如意亲盯着煎的汤药,不会出岔子的。”
“周太医看的药材……”她捂着小腹,脚底垫着的汤婆子仿佛传不来暖意,飕飕的寒风还是疯魔了一般灌入,“照料本宫的,也是周太医的弟子徐太医和段太医。”她眼底阴森森的,有一丝无助的绝望,“可周太医听命于谁,咱们心里不清楚吗?”
吉祥瑟缩了一下,怯生生的:“可贵妃娘娘不是说了,会保住娘娘腹中的皇子,不会……”她被谢贵嫔射来的狠厉凌冽的目光吓得闭了嘴。
谢贵嫔面目狰狞而扭曲,咬着苍白起皮的唇:“你这蠢货!她难不成还明着说?”她此时疑神疑鬼,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安地挪动到床角,说,“她有儿子,必定防着我再生出个儿子来,就算照她所言收养到她膝下,寄人篱下的,她哪儿真的要对本宫的孩儿好,必定是提防着我的孩儿越过了她的去。”
如意这时进来,她性子远比吉祥烈,一同附和道:“养娘哪儿有生娘轻,何况娘娘如今喜食酸甜之物,酸儿辣女的通传绝不是没有道理的。这虽然别人不知道,可饮食起居朝阳宫贵妃一应过问,除了咱们,也就数贵妃娘娘知道了。”
“这也是,皇后娘娘避嫌,只是照例不咸不淡地问候一两句,以尽皇后之责而已,她也是不知道的。”吉祥搅着衣衫下摆,忐忑不安地拿眼瞅着雕梁画栋的梁柱,“到底皇后娘娘也有嫡子在旁……不免要避讳些,省的落人口实。偏生贵妃娘娘暗中问候着……这样论起来,好心还是险恶,论不清的。”
谢贵嫔昨夜整夜没得好睡,噩梦萦绕、久散不去,午夜惊醒十数次,脑中盘旋的尽数是全修容贴耳的密语。
她越想越是恐惧,她深知贵妃的为人,断断不是什么仁慈宽宏之流,她从来就是自私专断,狠辣善妒的,就算历经世事有些转变,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依旧是有从前七八分的样子在。
她想得郁结,小-腹处吃痛起来,她粗粗喘息着,心中如有刀绞、有火烧,她喃喃道:“没有自己得力的人在,心中着慌,命都是别人把持着,半点由不得自己。我自个儿倒罢了,可我的孩子我定要保住他,不让他再吃我的苦。”她死死咬住下唇,用了狠劲,几乎要咬出血来。她望着小-腹,又缓缓抬起头来四下茫然地环顾着,想了想,唤了吉祥、如意近身,细细吩咐清楚了。
徽予空闲下来时,江鹤提及近来少去看望有孕的陆良人,徽予这才过来。
陆良人因恪贵妃的悉心照拂而调养得极好,渐渐丰腴起来,珠圆玉润的。桃粉一样娇小的脸蛋圆润精致,比先前瘦削窈窕的模样更添了一份俏皮娇媚,加之她身量娇小,看着是更年轻了几岁的。
徽予坐在罗汉床的另一侧,和陆良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着,他看陆良人房中素简,多的是针黹家伙和绣架锦缎。
当下手侧案几上就安放着两张绣好了的花鸟风月的手绢子,于是顺手拿起,翻来覆去瞧了一通,顺口夸赞说:“你的手艺真的极妙。这只锦鸡的七彩曳尾绣得最出彩,可捻了金线进去吗?”
陆良人正描着垂丝海棠的花样子,听徽予夸赞,羞红了脸,轻声道:“皇上谬赞了。正是捻了金线进去,如此在阳光下方能光耀粲然,显出锦鸡七彩华美的尾羽。”
徽予颔首,觉得无话可说,于是只好又问她描花样子做什么。
陆良人乖巧回应:“贵妃娘娘对妾身照拂甚多,妾身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只能略尽绵力,为娘娘绣一身春衣寥表心意。”
徽予听了,轻笑道:“那垂丝海棠还是素了些,恪贵妃不爱什么花,若非要理论起来,不若描一簇锦被堆,她还钟意些。”
陆良人双颊飞起两朵红云,怯怯道:“妾身原该问过的,只是贵妃娘娘气度高华,令人钦服,竟问不出这些小家子气的东西来。”
“你这是多心了。”徽予登时兴致阑珊下来,心中也暗暗觉得她拘谨得太小女儿家,不比大家出来的闺秀天然有段骄傲的风气,落落大端,交谈之间也没有这样无趣。
他将绢子放好了,意欲要走,却有奴婢进来通报说全修容带了礼来了。徽予想了想,还是留下了。
全修容进来不惊不喜,朝着徽予盈盈一拜,她心结松解,相由心生,气色好了许多,与姿色仅算清丽的陆良人一比,端的顾盼神飞、妍姿俏丽。
徽予平和沉静叫她起身,陆良人也起身见了礼,全修容笑着按捺下:“快别这么着,累了妹妹与龙子可怎生好呢?”说着话,眼却悄悄儿瞟徽予。
徽予生得清隽俊美,此时默默不语,清风霁月,朗日星辰都不能和他相比。全修容扫了一眼,心跟着漏了一拍。
陆良人与全修容不算亲近,她骤然这般亲昵体贴,叫陆良人有些受宠若惊、手足失措,她讪笑道:“翠微,快些请修容娘娘坐了。”
全修容这才在近旁落了座,徽予瞅着她问:“你来作甚?”
全修容将靛蓝地盘绦纹天华锦褙子的下裙角摆正了,一面回徽予,语气娇软:“想着陆妹妹怀胎辛苦,所以携了点薄礼来看看,二来臣妾也是惦念着孩子,故而来坐坐,全一全臣妾的心愿罢了。”说着故作伤怀,捻着帕子点了点眼角,又偷偷拿余光睃徽予的脸色,见他颇为不豫,赶忙换了脸色,笑道,“才看陆妹妹气色很好,人也丰腴标致了,胎气大抵是极安稳的吧?”
“是呢。”陆良人洋溢起幸福安详的笑来,看着徽予,捂着隆起的小-腹说,“皇儿在腹中极乖巧的,几乎不闹腾,想必诞育的一定是个性子恬静的孩子。”
“安谧些也好,长大了沉稳。”徽予凝视着她的小-腹,腾升起为人父的温馨之感来,语气也见温柔了许多。
陆良人笑得无邪纯真:“妾身必定好生教养皇儿,教他做个稳重能为皇上解忧的好皇儿。”
徽予听了轻嗽一声,撤开目光,神情淡漠了好些:“陆良人,没有这个规矩。”
他沉静却冷漠寒冽的眼仁朝全修容处一转,她会意,不顾陆良人错愕的目光,衔着一抹中规中矩的笑,说:“良人是欢喜坏了才说错了话,大楚自古有规矩,宫中的皇儿,除非生母位尊,否则是要交由高位嫔妃者代为抚养的。”她一张桃羞李让的面庞上漾着亲近和煦的笑,却不知怎的让人感受不到暖意,“臣妾斗胆提议,贵妃娘娘一直负责照拂此胎,也算有缘分,不若来日交由贵妃娘娘抚养呢。贵妃娘娘金枝玉叶,是再好不过的了,何况还有再勋殿下作伴,岂不很好吗?”
徽予静静听着,听罢先说一句“容后再议罢,为时尚早”,停顿了片刻,嘴角带了丝玩味与讥笑,缓缓扬起一抹笑来:“你却不为自己说辞?毛遂自荐也可,朕也不会暗有微词。”
他并未注意到陆良人的死气沉沉与萎靡,这对他来说是自然之事,从未想过有何不妥,毕竟这既是为孩子寻了好前程,又是遵循古制的两全之事。
他不知陆良人视这孩子如同性命,她愿拼尽一切守护他周全。这母子分离,是要生生断了她的命。
全修容察觉她的异样,只做惘然不知,还一样对徽予说:“皇上说笑了,臣妾年轻,只怕照顾不好孩子,反倒有负所托。”
徽予只笑不语,眼中意味深长。
“原来皇上与孟妹妹也在的,正巧都来了。”忽而传来熟悉的温柔清越的声音,徽予登时振奋,往碧纱橱外望去,笑逐颜开:“你也来了。”
全修容与陆良人转头望将去,只见韫姜携着婧容华,二人跟随者引路的宫人进来了。
翠微乖觉,给韫姜搬来添了背靠与坐褥的太师椅,好叫她坐得舒坦些,而婧容华只同全修容一般无二,是黄花梨石榴百子纹的圆凳。
“原本是领着清欢妹妹往谢贵嫔那去的,只可惜谢妹妹抱恙了不能见人,于是转而往这边来了,不知是否叨扰。”韫姜为人和顺,连说话也一样和婉款款,让人听着受用。
陆良人听到她这莺啼一样的声音和温婉的语气,略略宽解些,强撑起一个熨帖的笑,说着:“娘娘可是说笑了,娘娘能来是妾身的福分。”
她对婧容华所知甚少,一时瞧了面生,不知如何称呼,正看着婧容华尴尬间,徽予出声说:“这是婧容华慕清欢。”
婧容华愣了会儿子,骤然间好像新春三月,万物重生。她忍不住漫开笑来,含情脉脉看着徽予,声音竟因感触而颤抖着:“是,本嫔是皇上的婧容华。”
韫姜恬淡笑着,只充作未闻,对着全修容说:“妹妹大好了?看着气色好多了,只是病去如抽丝,还是要各处仔细,缓缓将养好了,别落下些遗症。”
全修容下意识往后挪了些地方,客气却疏远:“多谢娘娘关心了,妾身自当谨慎。”半句不肯多客套。
韫姜自知是没趣儿的,自己随手挑了陆良人案几上的手绢子瞧,正细细揣摩着那别出心裁的针脚,忽觉一股热烈灼烫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愕然抬头,只见陆良人红着眼眶,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她明白陆良人有话要说,于是不动声色地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陆良人这才和缓了些。
徽予以为韫姜是瞧那手绢子瞧得出神,玩笑一样地轻轻拍她的肩意欲逗她,韫姜才在猜想陆良人怎样,骤然被抽回现实,不免错愕惊吓,转过头来瞪大了眼,只瞧见徽予忍俊不禁的脸。
她要发作恼他,见人都在,小声嘀咕一句:“予郎又是没个正经。”
全修容坐得近,将此情此景尽收眼底,心中不快,一面又想着韫姜在,不好怎样,于是起身称乏要告辞。
徽予并不挽留,只随口叮嘱一句叫她小心。韫姜见她走了,于是侧过身来安坐如素,只颔首示意,待婧容华起身行礼后坐下,拉着她的手凑近了小声道:“你且请了皇上去宜瀛小筑坐坐罢,我与陆妹妹有些体己话说,有关生育之事,你与皇上同在,只怕她年纪轻挂不住面子。”
婧容华香腮飞红,含羞答应下了,对徽予说:“皇上,宜瀛小筑后院的梅开得极好,临安移来的绿梅开了花,与腊梅是寒木春华,各有千秋。骨清香嫩,迥然天与奇绝。皇上去看吗?”
徽予见她示好,又是邀去赏梅此等雅致之事,岂有不允之理,临走时不忘嘱托韫姜雪地路滑要格外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