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至午时,旬日烤灼着大地,把草叶晒弯了腰,风儿也有些温燥,往人颈颊一抹,汗水便不断地渗出来。
近来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府上的青年陆续换上精炼的短打,女孩们虽还挎着长剑,纱袖却越发轻薄,偶尔抬手间滑落下来,露出晃眼的银镯和皓臂。
江逸跟着赵志金行在道上,身后用粗布缚着一柄黝黑的铁剑,背脊衣衫已被汗水浸湿。但他并不在意,闲问道:
“赵管事,这灵均殿第三层,向来不是只有核心族老才能上去吗?”
赵志金笑道:“照族规所言确是如此,但凡事总有例外。据老奴所知,府上年轻一辈中,修诀少爷便已上去过两次了。江尘和江蔡参加上届【族比】时,也曾上去过......”
他又低声道:“昨日初试过后,族里决定再让修诀少爷和江厉少爷上楼观摩......因少爷您即将突破气海,也被特批在此之列,至于别人可没这个资格了,您千万别张扬出去。”
“我理会得......”江逸随口答应,“今番连江尘和江蔡也不得上楼了?”
赵志金撇了撇嘴:“他们早已是九华山的人了,还上去作甚?”
江逸点了点头,行了几步,又忍不住问道:“赵管事,今我上到这第三层去,是否里边所藏皆可翻阅?”
赵志金哑然失笑:“这个老奴可不知,您可知每年上去的人就那么几个,谁也不会张扬......但有一点老奴可以肯定,但有族人有幸登上第三层,修为都有长足精进,修诀少爷如此,江尘和江蔡也是如此......”
他见江逸沉吟不语,又道:“此是正值【夺魁】当头,您可要把握住这番机缘。”
江逸卷首沉吟,心头却想起昨日那道浅黄色的身影。
“若我不是宗族子弟的话,这个名额定是属于她了吧......”
他甩了甩头,欲将这想法抛开,可它却如附骨之蛆般一直萦绕心头。就这么走到灵均殿前,但见昨日高耸的木台已被拆得毫无痕迹,唯有数面朱鼓还立在墙边。
台上比武的人少了许多,刺眼的阳光打在灰石砖上,连空气中的微尘也粒粒可见。
俩人快步踏入殿内,被带着木香的凉意一扑,体内残余的汗水尽被挤出,虽然湿腻,可也畅快了不少。
这儿族人比往时多些,有的在梁栋下修习打坐,有的抱着厚厚的竹简沉吟,安静得连踮足声也能数清。
赵志金领着江逸穿过肃寂的大殿,钻入楼道里,楼口的侍卫本欲拦下,见其亮出一块青色符轴,才放他上去。
沿着黄木楼梯往上走,只感到寒气自头顶浸下,似寒泉舔舐着肌肤,江逸忽忆起蛇洞中的经遇,喉咙有些干涩。
嗒,嗒......
沉闷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回荡,楼梯虽是木板所制,却异常结实。暗黄的阑干上雕镂着苍老的图案,不知是木头本身的颜色,还是后来釉上,隐约有岩苔的味道飘来。
踏入第二层,先晃入眼帘的是石质特有的沥光。原来此层的地砖与顶部均由整块岩壁铺成,石壁厚实光滑,那股寒意便是由此散出。
往上的楼梯被一道石板挡住,两个身着甲胄的侍卫立在一旁。赵志金凑上去窸窣的说了些什么,良久,又递上方才那块青色符轴......
江逸便四下张望起来,但见一座座石门整齐排列着,隔出数条幽深的长廊,一眼竟望不到头。
每座石门正中都挂着木制玄牌,有些镂有族纹,有些则光滑如镜,不知是做什么用,些许窃语声从深道尽头传来。
“想必此处便是闭关室了,早听闻其为岩石所砌,今日才首次见到。”他喃喃道,过了一会儿,忽闻石沙摩挲声,原来侍卫正将石门打开。
赵志金退回江逸身旁,低声道:“逸少爷,老奴只能跟到这儿了,待会您从此门上到顶层,会有一位族老作您的引导......修炼的事宜您比老奴懂得多,但此机会千载难逢,须得谨慎取舍,老奴在此先恭祝公子百丈杆头,更进一步。”
江逸抱拳道:“多谢赵管事,我记下了。”他行了一礼,又听赵志金轻声说道:
“那个......逸少爷,适才老奴听守门的都卫说,修诀少爷也在上边,您可别与他起甚么冲突......”
江逸顿了顿,随即轻点了头,阔步踏入石门内,一道清澈的嗓音传了出来:
“赵叔,您以后叫我江逸便好,别甚么少爷公子的,听着生分。”
石门沉沉关下,只留赵志金颤颤的立在门前。
他依稀记得,十年前这少年也对自己说过相同的话,只是彼时对方是个失势的瞎子,他自不愿亲近,甚至后来还百般刁难。
长久以往,那一声“赵叔”渐渐变成了冰冷的“赵管事”,但他也不以为意。直到前阵子见到其堪称恐怖的潜力后,才主动放了心兰。
再听到这声“赵叔”,心头已五味杂陈。
“赵志金啊赵志金,你还真是越活越糊涂啊......”
......
江逸继续往楼上走去,此处楼道比之前窄了许多,几处雕窗散出柔光,却看不到外面的景色,只有枯燥的脚步声回荡在楼梯之间。
他跃上阁楼尽头,掀开一帘翠挂走了进去,原是一道木质长廊。廊边白纸釉画,角落青瓷栽花,悬窗柔光映射,梁栋素鹤淡雅。
淡淡的熏香便飘散而来,宛如山间的道斋。但他却总感觉有些不自在,就好像......蛮域中那丝藏于暗处的杀意,以及那道冰冷的窥视。
江逸打了个冷颤,脚步强做平稳的往前走着,双眼却悄悄观察起周围的环境。这才发现,那些木榻上看似随意的雕镂,实则由无数细小的铭文构成。
它们似乎组成了某种杀阵,然而任凭他思尽隐老所授的截杀咒阵,也找不出与之相似的存在。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似走在砧板上的鱼,倘若背后之人欲用此阵灭杀他,只怕连反抗的机会也不会有。
这条小道走得无比漫长,直到踏入尽头的榻门,那丝窥视感才渐渐消散,可内衫也已被汗水浸湿。
放眼望去,屋内只有堪堪八个书架,上面整齐的摆放着各色竹简。每个竹简约莫拇指大小,流光溢彩,形式各异,好似一个个精致的玩具。
书架旁坐着三个老叟,他们头发斑白,面色却颇为红润,一身族袍拾掇得极为整洁,正襟肃坐,双目微闭。
江逸扫视一番,忽然心头猛颤一下。原来最右首那位老叟满脸横肉,眉尖唇薄,族袍之下露出虬粗的手腕和臂肉,不是江泰又是何人?
“没想到此人在府上的地位如此高,连藏书阁都交由他看守,看来此番没那么顺利了......”
他心头暗自思忖,面色却不卑不亢,抱拳道:“晚辈江逸,拜见各位族老。”
另外两名族老均未答话,只有江泰楞眼圆瞪,阴冷的笑道:“江逸,你还记得我吗?”
“若泰族老指的是在我院中那件事,晚辈自然是记得的。”
他不赘述前因后果,只说在自己庭院中所起的冲突,欲先叫这屠户理亏三分。可对方全不顾这些理法斯文,冷笑道:
“没错,正是那事!你在同辈比武间妄下死手,还敢虏掠族中家眷,根本就没把江府放在眼里......我今日也不拿你,你滚出去吧。”
他嗓门大如山洪,另外两个族老却好似没听见似的,依旧微闭着眼。
江逸见他撕破脸,也不再留面子,佯作费解的问道:“笑话,我把不把我家放在眼里,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外人插嘴了,难道是因为你也姓江?”
“混账!”江泰眼里要喷出火来。他以前原唤作刘泰,只因年轻时随江氶四处征战,后又加入江府成为族老,便改姓为江,子孙后嗣也永受府上福泽。
这本是一段佳话,可难免也会传出闲言碎语。此时听江逸以此相讽,若不是身在此处,他早将此人抽筋扒皮了。
可惜江逸并不知道这段典故,见他脑穴处已气得虬起,后面那些荤话便懒得再说,只冷冷的道:
“我既然进得来这里,有没有资格也不是你说了算,既然看不得,你自己滚出去呗。”
那江泰嗖的一声站起,一双粗手五指张开,好似烧火的铁钳般向江逸抓来。
“我看今日是谁滚出去!”
一道暴喝响彻阁楼,声还未至,大手已触到江逸衣带。好在江逸早有准备,脚下爆声传出,向后跃开数步,却闻撕拉一声,胸衫被撕开一道口子。
他刚立足,又见江泰如陷阵战车般碾来,衣袍在身上勒出粗劲的沟壑。登时抽出铁剑,灵力蕴集剑尖,挥舞间,八道剑花凭空绽开,向其周身刺去。
“雕虫小技!”
江泰冷笑道,身形不躲不让,如泰山压面般将三道剑花压灭,可剩余五道剑花却悄然从两旁钻开,直指其身后的书架。
“尔敢!”
无视他的怒吼,江逸死死盯着那两位闭目的族老,他早知自己任何攻势也无法伤到江泰分毫,一开始的目的,便是要把事情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