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周围传来的嗤笑声,江逸不予理会,只直视族老。
“敢问族老,这灵均殿内是否有所规矩,只有出示族赐玉坠,才可求师问道?”说完又拱手俯身,礼数周全叫人无法发作。
那族老缓缓说道:“这条规矩倒是没有,只是老夫常年闭关修行,极少出门,着实是认不得公子,因此才须核对下玉坠。”
江逸见他语气诚恳,似乎并非刻意刁难,眉头微微放松。这些年来的经历,使他自尊略微敏感,只需周围泛起一丝恶意,便受惊似的在心里竖起一道高墙,这已是下意识的行为。
他将身体再次低下一些,语气中带着歉意:“是江逸考虑不周了,待晚辈取得玉坠之后,再来拜访吧。”
正准备退出,忽闻周围传来一声:“兄长留步。”
原是适才排在前面的少年,此人生得白净,身着云锦青袖的长袍,墨发半束,温文儒雅,叫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他踱至江逸面前,抱拳道:“小弟江玄仪,兄长常年不出门,恐是不认得小弟,不过年前在族会上,小弟曾遥见过兄长一次,因此还记得。”
他最后两句话音量稍增,仿佛是故意说给族老听的。
每年清明前后,府里便会举办族会,后辈者演武涉猎,年长者祭祀祈祷,好不热闹。算起来,今年的族会也还快到了。
玄仪又说道:“那时小弟便欲拜访,却奈何俗事缠身,一转眼却再也寻不着兄长了,咱们是至亲兄弟,应当多多来往才是。”
江逸还礼寒暄:“正是。”
他没见过玄仪,却常听闻他的事迹,这人在兄弟中排行第六,算是自己的表弟。听说此人为人仗义,朋友遇到困难,只消说上一声,必然鼎力相助,不仅在江府里,即便是江宁城中,也是排得上号儿的。
玄仪温笑道:“江家不同于外面不入流的门第,规矩是多了一些,兄长你可莫怪。况且萧老为人刚正肃穆,到不公之事,更是‘一指不让’,在仙途中流传甚广,大伙都是知道的,绝非故意为难。”
“一指不让?”江逸心下疑惑,却见那族老的面色缓和了不少,也不多问。
原来那萧老嗜酒如命,二十年前在开封府喝酒,见街上十几人正追打着一人,其中有人使一手飞针类的灵器,竟把他的酒壶给穿破了。
他勃然大怒,跳下楼去把他们揍了个鼻青脸肿,更是把为首的锦服少年踩在脚下,将来龙去脉问了一遍。
原来被追那人是个散修,与锦服少年在市坊上竞买一件灵器,锦服少年恨他把价格叫得太高,便找人教训他一顿出气。
萧老借着酒劲,索性做起判官,当街叫道:“竞拍东西,自然是价高者得,对不对?”
那少年被揍的服服贴贴,哪里还敢造次,只答道:“对......对。”
“若是他抢到了宝贝,却没钱给,那自然是他不对。可人家正经叫价,你却事后报复,那便是你的错了,是也不是?”
“是......是。”
“你今把他打了一顿,我也打了你一顿,这就算了。”
还不待少年松口气,萧老又说道:“可你削去了他四根手指,我也得削去你四指,这才公平。”
方才争斗中,那散修已被砍去四只手指,满手的鲜血兜在怀中。
锦服少年脸色煞白,磕磕绊绊的说道:“使不得,我......我爹是御灵胄......北院都尉。还望先生看在......啊......”
还没说完,只见青光一闪,便有三只手指散落地上,原来他骇然缩手,有只手指没被削掉。
那人抱着手在地上涕泗横流,萧老却醉醺醺的说:“还......还差一只拇指,伸手出来。”
周围人纷纷相劝,他当街骂道:“休要劝我,他娘的,一指不让,一指不让......”
一剑划下,那只圆润的大拇指也躺在地上。
第二日酒醒后,萧老惊骇万分,连夜从东京奔到江南,不得已才投奔了江府,成为府上的灵卿。
不出三日,那北院都尉便找上门来,当时为摆平这事,江府可打点了不少。
这件事儿虽只是揍了一群御气期的修士。但说起来,也算是不畏强权,锄强扶弱之举。
江玄仪寥寥数言间,便道出萧老平生最得意之事。他脾气古怪,玄仪却故意说成刚正肃穆,又说仙途中大伙儿都知道这事。别看萧老面色未变,心里其实颇为受用,先前江逸言语上的冒犯,也翻了过去。
便对江逸说道:“既是江家子嗣,便先上前来吧,玉坠之后再去管事处补领也不迟。”
江逸心中淌过一丝暖意,虽然不知其中故事,仍记下这个人情,向玄仪轻声道了一句:“多谢。”
江玄仪微笑点头,忽闻一声暴喝响彻殿内,似洪钟一般经久不散。
“连江家的玉坠都守不住,你还配做我江家的子嗣?”
声音沉厚,撞梁三震。众人回头一看,只见家主江氶不知何时到了灵均殿内,满脸阴沉。
他今日被些家族之事弄得烦心,本想到灵均殿内寻一静处闭关,谁料才刚刚踏入,又听到江逸玉坠竟被城中泼皮抢走。禁不住火冒三丈,这一声怒喝,把江逸刚刚温热起来的心,又坠入冰窟之中。
江氶是历过天劫的修为,这道怒喝即便没有蕴含灵力,也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得了,一些离得稍近的后辈均受到波及,更何况是身处中心的江逸。
他只觉瞬间天旋地转,体内灵力被震得紊乱,气血翻涌间,一股腥味涌上咽喉,拼命压制间,脸色涌上一抹血红。
幸得如今无论是灵力还是神力,比起之前皆有天翻地覆的变化,这才不至根基尽毁,但也费尽了手段才将伤势压制住。
“他此举没有留手,若是我还是之前的修为,只怕会立即震碎丹田,沦为真正的废人。”
江逸抹去嘴角的血迹,心头一阵冰凉,回头对上江氶的目光,眼神悲愤。见他这幅样子,江氶眼中厌烦更甚,仿佛看到苍蝇一般恶心。特别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仿佛在揭示着什么......
前些日子他也听闻江逸眼疾痊愈的消息,不过没有在意,一个无法能修行的子嗣,即便双眼复明也只是个废物。再一想到其母歌妓的身份,江氶更觉得浑身不舒服,冷哼一声,周身衣袍无风自动,一阵灵力威压向江逸袭来。
江逸感到肌肉骨骼登时重似千斤,关节被压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起来,要把他剥离出空间之外。
经历过天劫后,修士的气海逐渐与外界沟通,济自然之灵,通天地之法。此时,在灵均殿内这一方领域,江氶便是天道,天威聂聂,言出法随,周围的空间也排挤着江逸。
江逸费力的从周围吸取空气,牙关咬紧,绷紧全身肌肉抵抗着周围压迫。
他性格倔强,若是叫他认错,兴许还能接受。但此时脊椎重似千斤,要把他按到地上,他反而竭力相抵。
“给我跪下。”江氶的声音传来,带着愠怒。
脊椎上的压力徒然暴增,江逸只支撑了片刻,膝盖便向地面砸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见他跪下,江氶眼中的厌恶更甚,再不愿多看他一眼,向楼上走去,一道厉声传下。
“滚回去补领玉坠,以后莫再外闲逛生事,给我江家丢脸。”
待江氶的身影消失在二楼,大殿内的气氛才缓解下来,周围逐渐传出一些议论声,内容自然是围绕着江逸展开。
戏谑、得意、可怜、厌恶,一道道目光射过来,如针一般刺进他心里。
他目视江氶上楼,缓缓吐出一口气,牙齿放松,一股腥味在嘴里蔓延,随后撑地站起,若无其事的整理衣袍,脸上瞧不出甚么喜怒。只是袖袍之中,沾着血污的手掌微微颤抖。
整理完后,才对着萧老与江玄仪做了一揖,平静的说道:“既是家主有令,那晚辈便先去管事处领取一块玉坠,再来拜访。”
见萧老微微点头,又对着江玄仪说:“方才多谢玄仪兄弟解围了,江逸铭记于心。”
江玄仪亦还了一礼,还想说些什么,江逸已转身离去。
刚走出灵均殿,忽感肺腑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嘶......”他忍不住轻哼一声。刚才虽然暂时将伤势压制,却只是权宜之计,体内已留下了暗伤。
他扶到一处石凳坐定,摸出一粒养元丹服下,运气调息,温润的药力在身体里化开来,疼痛顿时减轻了不少。
这养元丹是隐老助他打通经脉时留下的,有养脉活络的妙用。镇压完噬眼之后还剩有数粒,江逸便一直放在身上。
回顾过一遍体内的伤势,眼里掠过一抹森然,冷笑道:“老东西,竟然没有留手。”
满是血污的手在袖袍上搓了搓,几块沾着血的碎砟落在地上。
“实力还是很重要啊,以前是个废物便也算了,从今以后,我再不想经历这种事情。”
品尝着嘴里的腥味。少年稚嫩的眸底眯起,袖袍内的手,指甲嵌入掌中。
管事处在江府西面,掌管府上大大小小的杂事,就连江逸每月的族俸都是在那里领取。
他辨认了方向,向管事处走去。既然出来了,就在今日之内把事办完吧。
虽说江府之内武风溢盛,但也并非人人都有这种追求,不过数盏茶时间,殿内之事便已传开。
他走在路上,听着身后传来的讥讽,不禁苦笑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在管事处里,江逸又被刁难了半日,直至天色渐晚,才得领玉坠,才马不停蹄的赶回灵均殿。
此时已是黄昏,殿内还有不少人在,江逸环顾一周,先前萧老仍在角落里,江玄仪的身影却不在了,大殿之内又是另外一番忙碌的氛围。
江逸之前对萧老的印象还不错,便行至他面前,拱手道:“晚辈又来叨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