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先生瘫坐在地上,左手握着一匝地图,右手捏着一封信。
地图是司空家独有的司空氏全境地图,信……是寄给自己父亲司空伦的密信。
他正做着可以说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是继续归隐山野,还是重回司空家。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废物了,他手里现在有着全世界修道者都渴求千年的东西,只要这东西传出去,不知道会有多少修道者钻研出多少新的修道方式,多少种战斗方式,世界格局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他想不到。
是啊,一个被家族抛弃了的人,无法再跻身于上流社会的人,怎么会想得到呢。
他只知道,有了《道德经》的他,即使放弃了司空家,转过去投靠其他家族,依旧会留下一段裂土封王的佳话。纵使是那大同国,也会尊自己为座上宾。
怎么办?
是继续归隐山野,还是重出江湖?
他颤抖着,额头上流下滴滴汗水,微张着嘴,脸上的表情不是犹豫而是无助。
他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过筹码。
自己没有它时,受尽千般委屈,父亲为自己给无数族中长辈下跪,母亲到处变卖首饰想给自己找一份体面的工作。而自己有了它时,依旧要为它烦恼,明明看清了这些统治者的本质,为什么却还是忍不住,忍不住想要融入他们?
他左手不住颤抖着,举起了左手的地图。
只要把它给夏由敖,夏由敖就能找到去司空大书库的路,也许就能找到回家的方法,但地图上有印记,离开他附近一段时间司空族人就会察觉,就意味着自己将与司空家彻底决裂。
而他右手则再次用力,捏紧了手中的信封,慢慢将它贴近胸口。
只要把它寄给父亲,再斩断自己的左手,便能编出一个完美的神话:自己潜心研究多年,最终找到神迹,献祭了一只手之后,为司空家拿到了绝世经文。这代表着他将成为司空家最热门的红人,将为自己的家庭扬眉吐气。而司空家看不惯自己的人也不敢对自己做手脚,毕竟这个世界上,谁不相信神迹呢?
除了大同那帮造次的蠢蛋!
司空先生愣住了,难以置信自己刚刚在内心竟然对大同给出了如此粗鄙的评价,他茫然地注视着……不,他什么都没注视着,只是迷茫地睁着双眼,没有看向任何东西。
漆黑的夜在流淌,旧地图和纸信件在他心里萦绕。
他在想什么?
他什么都不想想。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升上了天空,在一片模糊中,他看到了父亲衰老的背影,母亲担忧的眼神,看到了族人们弯下腰来,诸多世子向自己跪拜。
他觉得自己已做出选择,但他觉得自己仍在抗争。
但他也知道,人,也是会自骗的。
司空先生终于看清了自己的真面目,他和那些被他鄙夷的族人们没什么不同。
凭什么有不同呢?他体内也留着司空家高贵恶臭的血。
他生来就该是这个群体中不可分割的一员。
透过紧闭的窗户依旧可以听到外面的风声,他想象着司空族人们的生活。
他那本就开始动摇的内心中又出现一种新情绪——高歌着撕咬他的意识的嫉恨:他突然觉得山野生活像是牢狱一样不堪,多年来未曾出现的**贪欲又涌上他的心头。
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应该在都城的妓院里挥霍着金钱,随后继续接受司空家的供奉。
没错,是供奉。
他由一个极端倒向了另一个极端。
原本无比困难的选择仿佛也不需要困难了吧?他这么问自己。
他左手不再颤抖,一股翻腾而出的天道包裹住了那匝地图,他喘了口气,下定决心要毁掉地图,与十几年的山野生活告别。
抛却了清高的姿态与愤世嫉俗的心理后,他突然感到无比畅快,先前的迷茫一扫而空,以至于他闻到了一股味道。
一股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香味,那是,夏由敖中午送来的花椒鱼。
左手的热度慢慢消去,又是长久的无言。
夏由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理应有选择的权利,他理应有回家的权利。
他是那么的……完美。相貌、身材、谈吐、气质、天赋、能力,全都举世无双,诸神创造他应该是让他成为新的神吧。他应当有自己的人生,而不是被迫在一片陌生的天地,远离自己的亲朋,过完自己的一生……
司空突然有些侥幸心理,也许自己不交出地图,夏由敖慢慢摸索也能误打误撞回到故乡,也许,一辈子都不能。
他不由自主地放下双手中的物件,伸手去抓起了盘中的鱼肉,慢慢放进了嘴里。
入口时有些辛辣,不太合他一贯的口味,但他却停不下来,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近乎是狼吞虎咽地吞食着凉透的鱼肉,没有除去鱼刺,也没由用天道护体,鱼肉被尽数吃下之时,他口中喉中亦是鲜血淋漓。
那盘中肉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味道,是遥远天边的味道,而司空先生还尝出了一分对家的依恋,他仿佛在盘子中看到了父母的倒影。
司空先生倒在地上,痛哭流涕。他觉得自己格外的无助,像是被丢到荒野深处的孩童。他捡起信件,手上燃起火焰,瞬间将那信件燃烧殆尽。
他抓起地图,冲出门去。
夏由敖正在酣睡,身旁是同样沉睡着的李有家,本是寂静的夜,却突然响起一阵不合时宜的敲门声,与其说是敲,倒不如说是砸。
夏由敖迷迷糊糊地醒来,揉了揉眼睛,推了推旁边的李有家:“开门去。”李有家翻了个身,嘟囔着:“我才不去。”敲门声还在响着,夏由敖无奈地翻身下床:“来了来了!”
他有些困过头了,以至于凌乱的衣裳也没整理,鞋也没穿就走过去打开了门。
“司空先生?”夏由敖看着眼前面色凝重的男人,有些疑惑。
司空先生咬着牙递出了手中的地图:“这上面有司空氏全境的详细标注,你要是想回到自己世界的话,唯一的希望就是向天书乞求答案,也许它会为你指明回家的路。地图最下面有几个失踪人口的身份证明,还没上报到政府那里,如果要进城的话,你们用得上。”
把地图塞到夏由敖手中后,司空先生一刻也不停留,像逃一样地离开了。
夏由敖疑惑地盯着那半强迫塞到自己手里的地图,有些摸不着头脑,因为实在是太困了,所以也不打算让这事干扰到自己的睡眠,将地图放进贴身的口袋后,推了推大字型平躺在整张床上的李有家,倒头便睡。
司空先生漏了一点,烧掉地图意味着不再帮助夏由敖,但烧掉信件却不代表着和司空家彻底恩断义绝。
只要内心还有那种想法,迟早会投向他的。
我们把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
但月亮从来没有不落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