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久以前的事。我们乘坐北京至攀枝花的一一七次列车,在车上,大家莫名其妙地兴奋了一个整天。到了第二天下午,又都不约而同地扔掉手中的书,还有扑克、象棋什么的早早入睡了。直睡到夜里,我做了一个梦,被梦里的事物惊醒,睁开眼,我这才发觉,列车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停了下来。
没有车轮撞击的哐当哐当声,周围便显得格外静谧。只是车厢里旅客的鼾声此起彼伏,十分刺耳。我害怕这声音打扰身边陡然出现的宁静,便爬起床,一个人踱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看着玻璃的窗外,月光粼粼的,像无数条小鱼攒到车子的周围,跳跃着、撕咬着……面前显出一片淡淡的山峰,远处的山顶上泛着一层白光,耳旁青蛙的叫声咕呱呱的,抑扬顿挫,在四周蔓延开来,一声声轻叩着月光,敲击着我的心扉,极具节奏感和力量。我心里突然涌出一种很少有的激动,有点小时候浑身一丝不挂地在池塘里沐浴的感觉。
从北京到攀枝花有两千七百多公里,要花五十多个小时。路途迢迢,我们知道枯燥是难免的,因而准备得非常充分,有的是打发时间的玩笑和差不多能维持两天吃喝的食品。尽管生活被偶尔推到不规则的状态,但有着一群情投意合的旅伴,旅途应该说充满了欢乐和温馨。大家平时相处在一座城市和单位,但工作的繁忙,也很少聚集一起,做一次心灵上的放逐。这趟旅行,从某种程度上说,未尝不是一种休息。然而,没有料到的是,这趟车要穿越很多的隧道,这就让人(起码是我)感觉到有些特殊。以前常听去新疆的朋友说,当列车一天天穿行在戈壁滩上,四处没有人烟,没有生命时,有的人差不多都会急得疯狂起来,我想这绝不是夸张。就像我们现在不停地钻山洞、穿隧道,立即就把人的心绪弄得很坏。但,比如人生的路,一会儿晴天朗日,一会儿又将你推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这是生命无法回避的一种暗,是当年人们曾付出艰辛劳动找到的暗。暗,此刻或许正是出路所在。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人们安稳地睡在车厢里,即便有醒而起床的,也都没有下车的欲望。我伫立在窗前,听那一点儿也没有停止意思的青蛙叫唤声,用眼光打捞着如水的月光,便沉浸到一种久远的乡村气氛里,这种氛围也只有在乡间才会确切地体会到。在这陌生的、莫名的大山里,一时断了城市的喧闹,我就仿佛看见炊烟正从山峦袅袅升腾,鸡叫狗吠声充盈于耳。记得在乡下,几乎每天我都能亲眼看见太阳将村庄涂暗,月光将大地抹上清辉。那样的月色里,也总有三两个农人,荷锄扛锹,行色匆匆地往家赶……只是那时没到过城市,便以为人的生活都是这样,只是井底之蛙了。可没有想到,真正生活在大城市,却又常常被宁静的乡村生活感动得心旌摇动。退回去也就是一步之遥,但人已无法战胜自己,重新享受乡村的道德和良心了。
列车后来什么时候开动的,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列车停靠的地方有着什么样的名字——它不是车站。但我实在地发现那一次陌生的停靠,让我的心灵获得了安详和欢愉,尽管就那么片刻。这就像有时我们坐在陌生的人群当中,由于疲惫而依靠在别人的肩膀上睡了一觉;像是在人生的关口,有谁在暗中扶持了你一把。当你醒来或渡过难关,转过身,投去感激的目光时,那人早已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他们没有留下名字——只有那陌生的停靠给人一种温馨的回味。
1999年10月29日记,北京至攀枝花火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