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的、油油的如渗出的汗珠,千年的煤炭怎么就会有了呢?
起始,相信它的燃烧才使人类的眼睛一亮。宿命的天火。从此使这黑色的物质立即变得诗意和生动。先是看见树叶遮体的先祖,看到郁郁葱葱、密不透风的阴阴森林。好像不久前还是一片浓绿,嫩嫩的叶片刚才还被阳光小心地呵护着,但森林的枯老、倒伐、腐烂和交媾,大地不可名状的损害、颠覆和永不规则的组合,或曰相亲相爱,转眼间光明就彻底背叛了它。琥珀、侏罗纪、乌金、白垩土……这些名词是以后才出现的。当时的一切都充满了黑暗,无垠无涯的黑,无边无际地延伸,它开始拼命地吮吸,积攒着,贪婪地蚕食着,光和热使它浑身蕴含着生命和力量。这时候看地球就像是一个未熟的瓜,在宇宙中逐渐发育、成熟,它需要一颗心,一颗温暖、使大地富于生气的心。
大地上的人类稳操胜券,先是很实用地称它为煤,然后又嫌弃它的黑。是的,在沉睡的时候,煤炭冰冷冷的,奇黑无比。它知道自己容颜丑陋,它缄默、深沉、下降……以至躲到几百米的深处。当然也听不到它的任何抱怨和叹息声。有声音是后来的事。当一群人不再安分在大地上行走,而把眼光投向它的时候,它从此便非常渴望与人的对话。那些人用铁锹挖出一条隧道,铁锹便光灿无比,接着他们大刀阔斧地挖起来。在一些图书和老电影上出现的一个个骨瘦如柴,背弓如虾,嘴叼油灯,在它怀里爬来爬去的,差不多就是它所见到的最早的人类的形象。见到人们由于自己而被拖累的样子,它在黑夜中痉挛、呻吟……人类的汗水滋润着它,尽管也有希望和勇气,但他们漠然如藏于另一片土地中的秦始皇兵马俑——那里有舞蹈般的动作。相对于它们,他们却是灵动、飞跃式的,如岩石上雕刻的画,情绪飞扬,它知道他们的名字叫“矿工”。他们使它感染到生命的温馨和绵长。
大地上,士兵守卫和平;地层深处,人们又开采着光明。和平与光明是人类是永恒的主题。
另外的一种颜色是红色。这是煤炭生命最为酣畅淋漓的时候。红与黑其实就是煤炭的宿命,哲学的对立两极。一种物质的生命能够如此丰富,仿佛就是司汤达小说《红与黑》中于连的命运,只不过它远没有于连的心机。对于煤炭,红红的光焰耀动,洋溢着光明和温暖,人们需要它取暖,煮熟他们想吃的食物,还需要它开动机器、锻造钢铁……这红火苗照耀过的革命根据地,人民手中那系着红缨的梭镖和大刀就是由它锻造出来的。煤炭——这工业的粮食,与南瓜汤、红米饭一样喂养大了中国,焚烧了一个破旧的山河,漫漫黑暗的时代……煤炭被自己的本领弄得神采飞扬,到处传说,仿佛总看到自己红心的跃动,在每一座村庄,每一座城市,它都会显现自己光彩照人的影子。在父亲的铁炉里,我就见过它那抒情的样子,时而泛着苦难的暗红,沉闷如雷,绝望地燃烧着;时而狂躁不已,腾起一片冲天的火光,疯狂地咆哮着,只有遇到铁——当父亲将他要打的铁器伸入它怀抱的时候,它才发出呵呵的笑声,并极有分寸地让冰冷的钢铁呈现出生命的姿态,使之锻打成型——燃烧自己,就让另一种生命更为亮丽。在风中,在火里,煤炭呼吸着,且歌且吟,那声音显得格外雄浑、深沉、具有不可抵挡的震撼人心的力量。“质本洁来还洁去”,燃烧,只有熊熊烈火的燃烧,才使它的思想得以升华,生命在抵达天堂中安息。
关于煤炭,现代的手法有些不一样了。文明、先进之类的科学技术种子一般撒进了黑土,生出了幸福和期冀。人类改造自然、改造工作环境的追求当然永无止境。但谁敢忘怀煤炭这种物质与生命的另外一种意义呢?如果知道阴谋常常是那个叫作瓦斯的东西制造的,人们就会真正理解矿工们为什么被人称为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了。身临大地的深处,实在,说开采“阳光”有些浪漫,太阳的称呼过于温暖;“乌金”的称呼有点闪光,普罗米修斯毕竟是舶来的神话。而瓦斯那古怪的名字才是矿工们真切而悲惨的感受。一切防不胜防,措手不及,当人们在这场战争中满怀胜利和成功喜悦时,它如战场上燃起的硝烟一般,让阴霾密布。当一具活泼、粗壮、刚强的人类的身躯在瞬间化为乌有、销声匿迹的时候,它也被自己的行为吓坏了,乱石穿空,惊涛裂岸。它自己也撕心裂肺,过黑的黑色咳出殷红,咳出苦涩。和平的年代,牺牲最多的恐怕就是这些开采煤炭的人了……大地良心:和平需要牺牲者的捍卫,光明更需要牺牲者的奠基。我曾见过一幅油画,一位矿工在通红的、火光四溅的巷道里,张开了双臂,那黑色的身躯扭曲,透明如凤凰涅槃、再生。在这幅画前,我睁大了眼睛,我甚至喘出了一口粗气。这不是一种心对心的怜悯。红色的、黑色的、黄色的、褐色的……皆是泥土,煤炭也只不过是别种泥土——生为黑色,活为红色,它在背叛黑色的路程中殉难,它在见到光明时让灵魂飞翔,让生命疼痛着隐退、消逝。这就不是其他的泥土所能承担的了。
煤炭是大地的心。
心有心的境界。
1999年10月21日,北京东城区和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