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雍乾年间,桐城有一位文人叫姚兴泉。他写了一首诗,名为《桐城好》。其中有几句是这样说的:“桐城好,母氏更操心。有父作官还作客,教儿宜古还宜今。”确实,在桐城,人们普遍意识到母教的重要性,许多家族都很看重对女儿的培养,其中方氏、吴氏家族尤为突出。清初著名学者朱彝尊就曾说过:“龙眠闺阁多才,方、吴二门称盛。”这两家的才女常常聚会雅集,吟诗作赋,并且自然而然地使这种文学氛围笼罩全家,对子女教育起到了非同寻常的作用。
其中,明末清初著名学术大师方以智的姑母方维仪,就是杰出的一位。
方维仪是明代大理寺少卿方大镇的第二个女儿。父亲、姐姐、弟弟,个个博学有才。生长在这样一个文化家族,方维仪自幼耳濡目染,“文史宏瞻,兼工诗画”。十七岁那年,她出嫁了,丈夫是同样出自桐城名门的青年才俊、表兄姚孙棨。然而,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年纪轻轻的姚孙棨尽管学问很好,却已卧病多年。尽管新媳妇头不安枕,食不甘味,尽心尽力侍奉多日,他还是早早去世了。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撒手归西,方维仪痛不欲生。可悲剧并没有到此结束,姚孙棨留下的唯一骨肉,可怜的遗腹女也在九个月时不幸夭折。流干了眼泪的方维仪孤零零地一个人回到娘家,住进自己出嫁前的“清芬阁”中。
人们都在担心方二小姐今后该怎样活下去。是的,人生遭遇如此不幸,一个柔弱的女子,恐怕只能一辈子苦泪孤灯,沉浸在无尽的哀怨里。但方维仪不一样,她是个有志向、有学识、有追求的女子。居于清芬阁中,她继续博览群书,勤奋著述。兄弟姊妹以及方、姚两家子侄,都对她心悦诚服,拜她为师。于是,幽静的清芬阁很快成了一所学堂,年轻人来来往往,问书求教,方维仪俨然是个老师。就这样,在这间普普通通的居室中,方维仪度过六十六年漫长的日子,也留下了一串串教导子孙的故事。
方维仪回到清芬阁几年后,弟媳吴令仪不幸去世,留下两个儿子三个女儿,最大的以智也只有十二岁。这时,方以智父亲为官在外,顾不上照顾家中子女,方维仪义不容辞地承担起抚育、教导侄儿侄女的重任。据方以智回忆,他年幼之时,《礼记》《离骚》这些经典著述,都是姑母教授。向年轻人传授知识的时候,方维仪神情庄重,态度严谨,以至于“弟、侄进见,无敢不肃”。
当然,除了知识的传授,方维仪还十分关注孩子们品行的培育。青少年时代,方以智不免“性疏散,不知世事,言语过失,多不能免”,全靠姑姑提点。一直到他长大成人,方维仪还常常通过诗文提醒他全心全意读书,讲求实学,不要苦吟痛饮。正是得益于姑妈的谆谆教诲,方以智终于成为与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相提并论的大学问家,被称为“中国十七世纪百科全书”式的一代通才。
此外,方维仪还十分注重女孩子的教育,这些女孩儿无论来自方家还是姚家,她都耐心引导。于是,桐城清芬阁中,侄女、侄孙女、侄孙媳常常济济一堂,围绕在方维仪身边,所受教育,既有日常礼节,也有“经史、诗赋、书画之学”。据侄孙女方御回忆,“余辈每就订正,争妍竞胜,不异举子态,悬甲乙于试官也,而一门雍睦和谐,实为桐邑冠”。以后的日子里,这些女性大多在子女教育方面取得不凡成就。
文献资料:
[清]方以智《清芬阁集跋》
智仲姑母,适姚公前甫氏。再期不天,乃请大归,守清芬阁中。此清芬阁之所以有集也。姑少好诗书,善白缋古先生,不事诸娣傧笑,有丈夫志,常自恨不为男子,得树事业于世。又不幸罹此穷苦,膺心居矜,又安敢以女子著书名哉!自丙午岁与余母朝夕织纴以下俱共事,殷勤之余,时或倡咏,伯姑间归而和之。闺门之中,雍雍也。尔智未束发,梦梦不知所奉,暨稍长,离经小学,克共侍命,而吾母即世。嬛嬛凷,莫适与归。问我诸姑,仲氏任之,盖抚余若子者,八历年所,无间色矣。尝曰:“吾不幸不获从地下,长累父母,父母故罔极,吾姊妹皆安荣备福,月朔归宁,屡辱顾问,我何言哉!宜人知吾心,亦复蚤逝。嗟夫!家事大小,一莫敢问。《礼》曰:‘内言不逾阃’,《诗》曰:‘无非无仪,况寡妇乎?’”自感宜人意,诸子女饮食当治,衣裳当浣,俱身先操作。间命婢必慰谕遣之,其淑慎如此。
于乎!自智不得逮事吾母,以不得不子于姑。敢不母事吾姑,以不敢死其亲乎?其所著述,每从帷下,纪诸箧,至今以帙,积录存之。偶执吾母《黻佩居遗稿》示余曰:“卬无若,弗与言也已。所与言,惟淑人,淑人又伤无子。女子慷慨而有所发愤,独非然耶?”然所为辄弃,存者十半……崇祯己巳冬,以智书。
[清]潘江《龙眠风雅》卷十六
字仲贤,廷尉公文孝之仲女,姚前甫公之妻也。年十八寡居,因请大归,守志清芬阁。与伯姊孟式、弟妇吴令仪以文史为织纴,教其侄以智俨如人师……著有《楚江吟》《归来叹》诸稿。与从妹茂松阁吴节妇俱守贞,至八十四而终。
[清]方御《文阁诗选序》当是时,姚祖姑居清芬阁中,余辈每就订正,争妍竞胜,不异举子态,悬甲乙于试官也,而一门雍睦,实为桐邑冠。
马其昶《桐城耆旧传卷十二·列女·姚清芬阁传第五》
贞妇方氏,讳维仪,字仲贤,廷尉仲女,博学高才。适于姚,年十八而寡,因请大归,守志清芬阁。弟侄进见,无敢不肃。……又著《未亡人微生述》一篇,其辞曰:
藐尔孀余,既景仰先贤,谥吾前甫夫子矣,更预作墓碑,直叙微生,附于一坯之土,曰:
万历辛丑秋仲,余年十七归夫子。夫子善病已六年,容颜憔悴,棱棱柴骨。余入门之顷,即视苓术,所谓“琴瑟友之”者,绝无豫日。明年五月,夫子疾发,余躬扶起居,侍汤药,挥蚊蝇,搌痰唾,左右周旋,无不自为之者。卧地数月,头不安枕。至九月大渐,伤痛呼天,而莫之应也。遗腹存身,未敢殉死;不意生女,抚九月而又殂。天乎!天乎!一脉不留,形单何倚?尔时翁姑宦海澄,以余侍祖翁姑膝下,朝暮奉顺,未敢缺礼。而祖姑春秋高矣,亦不暇纤悉顾复,衣食愁苦,罔所控告。又有细壬浮浪之言,使两家相间。兹时也,忧心如焚,呼抢欲绝,乃有言以见志曰:“翁姑在七闽,夫婿别三秋。妾命苟如此,如此复何求?泰山其可颓,此志不可劂。重义天壤间,寸心皎日月。”于是复归父母家,稍延残喘。叨蒙父、弟友于,使无冻馁颠沛之蹶。弟妻吴宜人愉惋同保,不幸早世,余抚其诸英,训诲成立,完其婚嫁,必当终于一诺也。长上姻亲,敢不恭敬和睦?卑幼仆从,忍不慰谕恩款?如此以无拂两门之欢心,凡余所为极难耳!……
《清史稿卷五百·列传二百八十七·遗逸一》
方以智,字密之,桐城人。父孔炤,明湖广巡抚,为杨嗣昌劾下狱,以智怀血疏讼冤,得释,事具明史。以智,崇祯庚辰进士,授检讨。会李自成破潼关,范景文疏荐以智,召对德政殿,语中机要,上抚几称善。以忤执政意,不果用。京师陷,以智哭临殡宫,至东华门,被执,加刑毒,两髁骨见,不屈。
贼败,南奔,值马、阮乱政,修怨欲杀之,遂流离岭表。自作序篇,上述祖德,下表隐志。变姓名,卖药市中。桂王称号肇庆,以与推戴功,擢右中允。扈王幸梧州,擢侍讲学士,拜礼部侍郎、东阁大学士,旋罢相。固称疾,屡诏不起。尝曰:“吾归则负君,出则负亲,吾其缁乎?”
行至平乐,被絷。其帅欲降之,左置官服,右白刃,惟所择,以智趋右,帅更加礼敬,始听为僧。更名弘智,字无可,别号药地。康熙十年,赴吉安,拜文信国墓,道卒,
其闭关高座时也。友人钱澄之,亦客金陵,遇故中官为僧者,问以智,澄之曰:“君岂曾识耶?”曰:“非也。昔侍先皇,一日朝罢,上忽叹曰:‘求忠臣必于孝子!’如是者再。某跪请故,上曰:‘早御经筵,有讲官父巡抚河南,坐失机问大辟,某薰衣,饰容止如常时。不孝若此,能为忠乎?闻新进士方以智,父亦系狱,日号泣,持疏求救,此亦人子也。’言讫复叹,俄释孔炤,而辟河南巡抚,外廷亦知其故乎?”澄之述其语告以智,以智伏地哭失声。
以智生有异禀,年十五,群经、子、史,略能背诵。博涉多通,自天文、舆地、礼乐、律数、声音、文字、书画、医药、技勇之属,皆能考其源流,析其旨趣。著书数十万言,惟通雅、物理小识二书盛行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