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对一个男人说她老得可以做他母亲时,他保全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刻逃走。她要么要嫁给他,要么要拉他上离婚法庭。
每个人都应时刻培养偏见。
康沃尔郡。狂风将大海连根拔起,暗沉的海水自投于岩石。头顶的天空狂乱变幻,痛苦的云疾驰过黑夜,风时而呼呼,时而萧萧,时而嘶嘶。
云被扭曲撕裂成碎片,在天空中逃散,如无声、痛苦的灵魂被嫉妒复仇的上帝追赶。
远处雷声凄切,雨一滴滴落下,像上帝的泪珠。
风像双轮战车的御者。战马肌肉紧绷,在奔跑中颤抖。他扬起鞭子,狂暴地抽打它们,马儿慌乱地蹿出去。早晨的空气被一声长长的尖叫撕裂,仿佛惊慌的女人想逃离危险,却无处可逃。
我漫无目的地游荡,柔软的土地被一百条蜿蜒的细流割裂,枯叶铺成棕色的地毯,散发着潮湿的泥土味,这是大地母亲诱人的芳香,她静静地孕育着生命。野蔷薇的长枝缠住我的脚。这儿那儿,隐蔽的角落里开着樱草花和紫罗兰。山毛榉的嫩枝在新叶的簇拥下呈现出一抹暗色,新叶刚刚发芽,鲜活、柔嫩。这是一片翠绿的天堂。一眼望不穿错综纠缠的青枝绿叶。细长的嫩枝上托着一个金银丝细工工艺品,比夏天的雨脚还细密,比日落的雾霭还淡雅。它如同美丽的念头,不可触摸。这个景象将生活中的一切悲伤和苦涩一扫而尽。这片青葱是那么的纯洁,我的心也跟着纯洁起来了,我感觉自己像个孩子。这里那里,一株株冷杉耸立,俯瞰其他树梢,高大、笔直,仿佛无可指责的生命。然而,它阴郁、冷酷、沉默。耳边只听到兔子在落叶间穿梭和松鼠匆忙跳跃的沙沙声。
雨后,傍晚,鸟儿们忽然欢唱起来,让人感觉这不可能是一个伤心的世界。藏在枝叶间,站在高高的山毛榉上,欧椋鸟放声高歌,红腹灰雀和画眉也一样。远处的草地上,一只布谷鸟反反复复、无休无止地叫着,远处,像有回声似的,另一只布谷鸟也叫了起来。
冬天的格林公园。
雪轻轻落下,像孩子的脚步。雪盖住齐整的小径,罩住被踏过的草地。放眼望去,屋顶、树梢上全是雪。天很低,寒意阴沉、残酷,光亮灰暗。圆圆的路灯亮成一条长线。紫罗兰色的薄雾与秃树纠缠于一处,没精打采地贴着地面游走,犹如冬夜的裙裾。刺骨的寒冷杀死了其余的色彩,但薄雾是紫罗兰色的,轻柔得那么精美,只是很冷,冷得令疲倦的心几乎无法承受苦痛。在白雪的映衬下,卡尔顿府联排[23]甚是可怖,乌突突的一团团。白日如幽灵般默默消退,甚至不瞥一眼落日。灰色的天空暗了下来,灯光更亮了,每盏灯周围环绕着一圈黯淡的光晕。
伦敦。日落时,西边天上的云仿佛大天使巨大的翅膀,他飞过天空,奉旨复仇,如火的影子在城市上空投下血红的光。
金凤花开遍绿地,好似一块金色的布,一块献给鸢尾王子和四肢雪白的牧童黄水仙的地毯。
乌云纠缠着赤裸的树枝,飘浮在树梢上,像从一件宽大柔软的衣服上扯下的碎布条。
薄薄的黑云将自己拖曳过树梢,在赤裸的树枝间恣意撕扯。
那翱翔在空中的海燕。
乌云一动不动,摞叠成一大块,轮廓清晰、线条分明、圆圆的,几乎能看见那位巨人雕刻家的指痕。
一丛高大的冷杉,幽暗、参差,一层银色的薄雾笼着它们暗绿的颜色,好似千百个冬天的白霜,挨至夏日,化作一丝寒气。冷杉前面,松树密立,倚山沿而上。这儿一棵橡树,那儿一棵橡树,刚冒出新叶,披着嫩绿的衣裳,像一位年轻天神的新娘。橡树永恒的青春和冷杉不朽的成熟形成对比,犹如白昼和黑夜。
冷杉林就像生命之林,“地狱与死亡”这位诗人在灰暗阴郁的迷宫中漫步。
田野朝气勃勃,春天的嫩草已经长得很高,金凤花快活地飘摇,不在乎无情的夜,尽情享受阳光,就像先前尽情享受令人欢乐的雨。可爱的雨珠在雏菊上徘徊不去。蒲公英的绒球被微风吹走,越飘越远,象征人的生命,一个漫无目的的东西,屈服于每一次呼吸,一无是处,唯一的使命就是把种子撒播在肥沃的大地上,来年夏天长出类似的东西,无须照看便开花,繁衍后代,然后死去。
当时我还不知道这种卑微的草可以做出那么美味多汁的沙拉。
茂盛的山楂树篱,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已经长出小花蕾,其间点缀着盛开的野玫瑰。
日落时分,西边瓦灰色的云团之上,铺展着一层火红的蒸汽,像一场无比纤细的雨,又似大团金粉拂过寂静的海面,有如火之女神的裙裾。随即,阳光刺透阴郁的云墙,像泰坦冲破牢房,放射光芒,好似一个巨大的铜球。它似乎使出浑身的气力,把挡路的云团推到一旁,让光辉充满天空,于是,平静的海面上伸展出一条宽阔的光道,热忱的人们走在这条路上,无休无止,朝着不朽之光的源头。
欲雨之云在山谷上低垂,看着它们饱含雨水,却苦撑着不下,让人感到莫名的不适。
松木冷静沉默,符合我的心境。高高的树干,笔直修长,像帆船的桅杆;淡淡的香气、柔和的光线、紫色的薄雾,微细得几乎察觉不到,还有空气中的一丝暖意——这一切都给我一种美妙的宁静感。我的脚步无声地落在棕色的松针上,踩上去柔软舒适。香气像某种东方迷药,令我昏昏如醉。色彩是那么的柔和,让人无法相信颜料和画笔可以将其再现。空气有淡淡的颜色,围绕着景物,柔和了它们的轮廓。我沉浸在愉快的遐想中,无法解析,这是一场醒着的梦,带着近乎撩人的情思。
接受大自然赐予的迷人的情感,而不去试图分析这种魅力,这种人真幸运!
风在松林间叹息,惹人怜惜,像一位姑娘为死去的爱情叹息。
田野一片金黄,开着数不清的金凤花,好似一张春天的地毯,佩鲁吉诺[24]的天使们走在上面正合适。
这是一场变化无穷的音乐会,每一道篱墙里,每一棵树的枝条间,鸟儿们躲在树叶间歌唱。每只鸟似乎都想唱得比别的鸟更响亮、更动听,它似乎赖此而活,好像生活是快乐的,无须担什么责任。
乡下延绵起伏,满眼的青山和肯特郡丰饶的田野。这是肯特郡最肥沃的土地,林木茂密:榆树、橡树、栗子树。一代又一代的人不遗余力,把乡村当花园照看。
这里的风景像普桑[25]和克洛德[26]的风景画一样规整,没有狂放,没有自由,齐整和精心的安排中,人工的痕迹一览无余。
有时,我站在略高一点的山头上,俯瞰平原沐浴在耀眼的金色的阳光里。玉米田、苜蓿地、道路和溪流,在阳光普照下,形成和谐的图案,光艳缥缈。
一幢刷成白色的方形房子,有两扇大大的凸肚窗,游廊上种满了金银花和月季。自然对美化这个丑陋的建筑几乎无能为力。这是乔治王朝建筑风格与残酷的常识的杂种,但它仍给人一种舒适坚固的感觉。四周环绕着茂盛的树木,夏日的花园里会开出各色各样的玫瑰。一道低矮的树篱将它与绿地隔开,漫长的下午,村里的孩子们在绿地上打板球。对面就是乡村教堂和小酒馆,很近便。
灰石色的天空,颜色那么暗沉忧郁,似乎是人画上去的。这是一种无比忧伤的颜色。
圣詹姆斯公园。
天空是灰的,沉静、低垂;太阳是个白色的小圈,犹犹豫豫地发着光,在阴暗的水面上投下泛着波纹的微光。昏暗的日子里,树木不再青翠,极稀薄的雾气隐藏了繁茂的树叶。更远处,政府办公楼和特拉法加广场沉重的屋顶掩映在白杨中,轮廓参差不齐。
黑暗宁静的水面映出灰色的天空和阴郁的树木,死水散发的湿气让人头晕恶心。
阳光下,山谷郁郁葱葱,宜人凉爽。但当灰色的重云从西边涌来,擦过四周的山头,天地似乎被束缚住了,我简直要大喊出来,仿佛有着切肤之痛。眼前景色之拘谨令人难以忍受。阴郁井然的榆树,还有精心呵护的草地。当巨大的云团与山头连成一体,我感觉自己被关在了里面。想逃出这个小圈似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我所有逃生的能力此刻似乎都弃我而去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让我觉得,投身这样的环境,我的生命将永远无法逃脱它的奴役。过去几个世纪的人,以某种方式生活,被某些标准驱使,受某些情感影响,对我来说,他们太强大了。我感觉自己是一只笨鸟,出生在樊笼里,没有能力获得自由。我对自由生活的渴望是徒劳的,因为我知道自己不具备这种能力。我沿着田埂走,旁边是整齐的铁栏杆,将田块围住。我四周全是人工的痕迹。自然本身似乎也被这种正规的影响操纵了,死板而又端正地茂盛着。野生的东西荡然无存。树木被砍成合适的形状,这儿的几棵树看上去不够优美就砍掉,那边的树丛不太对称,就再种上几棵。
暴风雨过后,天空被呼啸的风扫得干干净净,像正义,可怕得不近人情。
一层薄雾拂去过往,彩色的轻烟包裹住我的记忆,减轻了它的严酷,使其有了几分异国魅力。回忆如同一座城市,或一个港口,透过夜光远远望去,轮廓模糊,如火的颜色柔和下来,变成一种更雅致微妙的和谐。然而,那层薄雾从永恒的深海中爬出来,无休无止,毫无变化,最终,岁月把我的记忆隐藏在一个灰蒙蒙、深不可测的夜里。
过往的岁月像一层雾,从时间的海洋中升起,于是,我的回忆呈现出一副新的面貌,严酷的似乎不再那么严酷了,残忍的也不再那么残忍了。然而,偶尔岸边忽然起了一阵风,驱散从暗海中升起的薄雾,一个词、一个手势、一段曲调,都可能毁掉时间的不忠引发的幻想,我又以全新的视角看到年轻时的事,目光更敏锐,看得更清晰,看到那时所有残酷的现实。我发现这景象影响不了我。我就像一个事不关己的看戏的观众,像一个老演员看自己塑造的角色,心里纳闷,怎么会这么老套粗劣。我打量着过去的自己,不无震惊,怀着某种轻蔑的愉悦。
四月喜雨。
耐心的夜。
暑热中,沉重的寂静沉入乡村。
浓艳的秋色是死亡的色彩,像一段无限悲伤的旋律,像一支悔之晚矣的哀歌。然而,在那些充满激情的色调中,在苹果的红色和金色中,在落叶的五彩斑斓中,仍有某种东西不准人们忘记,自然的死亡和衰败中总孕育着新的生命。
炽热的星夜。
黎明时不断变幻的玫瑰红的光。
风,阴险、可怕,像一头盲眼的动物,在无叶的树枝的最高处穿行,沙沙作响。
对于等待恋人的恋人,没有什么比迟来的报时声更伤感的了。
灯光闪烁,像濒死者最后恍惚的一瞥。
漫漫倦夜后就是黎明,然而,没有光亮照进他不幸的心,他的灵魂必将永远在黑暗中游荡,永远在黑暗中,永远。
在乡下,夜晚的黑暗是友好的、亲切的,但在灯火辉煌的城市,它是不自然的、不友善的、险恶的,就像巨大的兀鹫,盘旋着,等待时机。
CG和我一起看日落,他说他觉得日落很庸俗。眼前的景色打动了我,我觉得受到了羞辱。他轻蔑地说我很英国,我以为这是值得称赞的。他又告诉我,他的精神是法国的,我觉得挺可惜,说这话时,他一嘴英国口音。
CG具备所有的“风度”和“美德”(这只是打个比方,他的品行不怎么样),他还挺为自己的幽默感自豪。在他看来,支持某项事业,你能提出的最好的论据就是这项事业不受欢迎。贬低自己的国家令他自豪无比,他认为这说明他心胸开阔。他在巴黎待了十天,几张库克优惠券就足以让他确信法国人的优越性。他谈论理想中的爱情和神学三德中的“望[27]”时笑声阵阵,他也会花十个先令去斯特兰德大街嫖妓。他解释自己的失败时会抱怨时代。这个时代、这个国家拒绝接受他的自我评价,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他希望自己生在古希腊,可他是个乡村医生的儿子,换成那会儿,他就是个奴隶。他鄙视我,因为我洗冷水澡。他回回考试不及格,却将每一种羞辱都变成自我尊重的理由。他写诗,除了缺乏新意,还算过得去。他没有一点胆量,在水深没顶的地方他就不敢游泳,吓得够呛。但他很为自己是个懦夫骄傲,他说谁都可以勇敢,那只是缺乏想象力的表现。
上帝走过地球上的每一条路,犁开地,种下痛苦和烦恼,从东方种到西方。
夏日的黄昏流金溢彩。
就像那把剑发出的火焰[28]烘干夏娃孤寂的眼中的泪。
暖房里的一串兰花:沃尔特·佩特风格的温室尤物,热带腐朽的香味令人压抑。
太阳是熊熊燃烧的火炉,将大量的云熔化成一场炽热的黄金雨,光芒那么巨大,使人想到一场大灾变,一个强大的新世界或许可以从中锻造而出。东边那些云是剧烈燃烧时冒出的股股浓烟。可以想象,庞大的造物者们,将伪神、浮华、虚荣、上千种金属和不计其数的人类作品统统丢进沸腾的大锅,一阵可怕的沉寂后,所有生物都被分解、消散、熔化成无形的、轻飘的、神秘的新物质。
微风快速施压,嫩叶撩人地微微颤动。
我的灵魂像一把弦乐器,众神奏出绝望的曲调。
我的心为她悲伤,尽管我已不再爱她,却寻不到一丝一毫的慰藉。一种痛苦的空虚替代了之前的切肤之痛,这似乎更叫人难以忍受。爱情可以离去,记忆留了下来;记忆可以离去,但解脱还没到来。
大海苦涩的波浪。
云疾驰过天空,乳蓝映衬出铜色和红色。
石楠有紫水晶的华美,柔和、端庄。
灰暗低沉的天空下,风景色彩斑斓。在树篱和林木阴郁的调子的衬托下,原野色彩浓郁,或棕黄,或深绿,虽不像意大利风景那般光艳,却同样浓烈华丽,似乎是由原色构成的,使人想起一幅早期绘画,纯金的底子营造出同样鲜艳的品质。
恋爱中,如果你得到的回报只是善意、友谊和好感,那对你有什么用呢?镜花水月,如鲠在喉。
过去只要和某人在一起就够了,同她一起默默地走,谈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现在,彼此沉默时,我会绞尽脑汁找话题,我们的对话听上去那么勉强、不自然,单独和她在一起时,我很尴尬。
变化必定是进步,这个想法太奇怪了!欧洲人抱怨中国工匠还在使用他们已经使用了好几个世纪的工具。可是,如果他们在使用这些简陋的工具时有西方的能工巧匠所无法超越的灵巧与精准,他们干吗要改变?
女人的本分有三条:一要漂亮;二要衣着讲究;三,绝不顶嘴。
伦敦隐约的低唱,像一架强大的引擎在远处嗡嗡作响。
知道对自己所爱之人了解甚少,有时会令人愤怒绝望。想到不可能了解他们,无法进入他们内心深处,他的心都碎了。有时候,出于偶然或是受到某种情绪的影响,他得以瞥见他们的内在自我,但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了解那个内在自我,自己与之相隔多么遥远,他又绝望了。
两个人正在聊某个话题,忽然,他们沉默了,思想各奔东西。过了一小会儿,他们又聊了起来,发现居然有了巨大的分歧。
他们说,生命是短暂的。对于回头看的人,生命似乎够短;但对朝前看的人,生命长得可怕,没有尽头。有时甚至感觉难以忍受。为什么不能一觉睡过去,永远、永远不再醒来?能够期盼永生的人该有多幸福啊!永远活着的想法真可怕。
世上的人这么多,个体行为无足轻重。
你真喜欢说教!你发表意见时应该用几撮鼻烟打断一下。
没有办法表达自己的想法很糟糕,老得把感受藏在心里。
我是二流诗人吗?我非得向庸人们掏心掏肺?
读者们不知道,他们花半个小时或五分钟就读完的一段文字,都是作者的心血。那些让他们觉得“好真实”的情感,他都亲身经历过,且为此一夜又一夜流下伤心的泪。
心有多大,悲伤就有多大。
有些人,你对他们说“你好吗?”他们会回答“很好,谢谢”。如果他们以为你在乎,那他们就太自以为是了。
一个人最难做到的事,是意识到他并不处于生活的中心,而是在边缘。
苏格兰人似乎觉得自己是苏格兰人是给脸上贴金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