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我入读圣托马斯医院医学院。我在那儿度过了五年时光。我认真记下了第一批笔记的日期,希望这些日期可以用作为内容辩解的借口。我后来的笔记没有标明日期,其实,我的很多笔记都是胡乱写在纸片上或信封背面的,我只好根据主题来判断写作时间。或许这儿啊,那儿,有那么一两年的出入,我觉得不妨事。
考虑到人们做起事来那么愚蠢,闲扯起来又那么愉快,那么,多说少做,或许对这个世界更好。
音乐厅歌曲给愚钝之人提供风趣,正如格言给他们提供智慧。
好运总会带来美德,美德却极少带来好运。
牧师箴言:
牧师受雇布道,而非践行。
只请会回请你的人共度时光或一同进餐。
“你希望别人怎么对待你,你就怎么对待别人。”这是一句针对别人的至理名言。
针对禁酒者的观点,他总是这样回答:“上帝指示我们利用世上的东西。”而且他用实际行动说明,家里一直存有大量的威士忌和利口酒,只不过都被他小心地锁在餐边柜里了。“喝烈酒并不适合所有人,”他说,“实际上,让诱惑挡道是一种罪恶;此外,他们也欣赏不了烈酒真正的价值。”
这些观点出自我的叔叔之口,他是黑马厩镇的教区牧师。当时我信以为真,现在回过头来想想,我倾向于认为,他是在打趣我,我从没料到他还有幽默感。
阅读不会让人明智,只会让人博学。
体面是愚人遮盖愚蠢的斗篷。
任何行为本身并无好坏,只是约定俗成。
老处女总是贫穷的。富有的老处女则是一个不算年轻的未婚女子。
天才应以平庸为墨,将自己的名字写入世界史册。
天才是有理想的人才。
天才忍饥挨饿,人才则穿着紫色袍和细麻布衣服[8]。
今天的天才,再过五十年,大部分不过是人才。
和朋友一起去画廊或许是你让他经受的最严峻的考验。大部分人去画廊会把谦恭礼貌,连同他们的雨伞和手杖留在门外。他们脱去虚饰,迈步进去,赤裸裸地展现自己的性情。于是,你会发现他们武断、傲慢、轻率、愚蠢,对反驳,甚至意见分歧没有耐心。他们也不会设法掩饰对你的看法,而且多半是负面看法。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宽容地倾听你的意见,承认你的想法和他的想法一样正确的人,才是真朋友。
但首先,你是否对我的友情坚信不疑?你是否确信到让我跟你谈论最私人的话题?
当然了,我亲爱的男孩,你有一颗那么真诚的心,有权说最不悦耳的话。接着说吧。
布鲁克斯。这个男人身高不及中等,宽阔、健壮、匀称。有一颗美丽的头,鼻子好看,额头又宽又高,不过,他刮得干干净净的脸逐渐缩窄成一个尖下巴,他的眼睛是浅蓝色的,眼神有点茫然,嘴巴大,嘴唇厚且性感。他的头发卷曲,但日渐稀疏,留着长发。他气质优雅,散发着浪漫气息。
他在剑桥时与一帮有钱且爱运动的男人厮混,在这群人中间,他被认为才智超群,他的导师和学院院长也同意这个看法。他学习法律,想当律师,成绩是二等。到了伦敦,他在一家昂贵的裁缝店定制衣服,养了个情妇,还加入了改良俱乐部(the Reform Club),这是他的朋友们让他加入的,他们觉得他有政治家的素质。他的朋友都是读书人,他以轻松且业余的方式修了一门英国古典文学课。他欣赏乔治·梅瑞狄斯[9],蔑视三卷本小说。他勤奋地阅读廉价周刊、文学月刊和季刊。他是戏院和歌剧院的常客,其他夜晚,他要么去朋友家,要么去老式小酒馆,一面喝着威士忌,抽着烟,一面谈论生死、命运、基督教、书籍和政治,直到深夜。他阅读并钦佩纽曼[10],他在布朗顿礼拜堂找到的罗马天主教教义强烈地吸引了他。接着,他生了一场病,痊愈后去了德国。
他在德国遇到的人与先前那些伙伴有着不同的追求和偏好。他开始学德语,抱着这个目的,他阅读了德国经典著作。从前他崇拜梅瑞狄斯和纽曼,现在他又崇拜起歌德来了。他去意大利度过了一个短暂的假期,并爱上了这个国家,在德国又待了几个月后,他回到了意大利。
他读了但丁和薄伽丘,但是他接触了一些人,一些钟爱古希腊和古罗马经典作家的学者,他发现他们不太看得上他这种外行。他很容易受到影响,每一个新印象都会在他身上起作用,他迅速接纳了朋友的观点,开始阅读希腊文和拉丁文著作。
他公开对美大加赞赏,看到波提切利的画、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和海上的日落,所有这些被经常且普遍赞美的东西就赞不绝口,却不愿看到身边简单且美好的东西。他没有说谎,他所欣赏的东西,他是真心欣赏的,且满怀热情,但美这个东西,只有给他指出来,他才能看到,他自己什么都发现不了。他想写作,可是,他既没有精力,也没有想象力,还缺乏意志力。他只是一味勤奋,智力上却是懒惰的。过去这两年,他一直在研究莱奥帕尔迪[11],打算翻译一些他的作品,但至今没动笔。由于长期一个人生活,他变得非常自负,鄙视没有文化教养的俗人。他目空一切。每当有人开启一段对话,他就来几句貌似高深的陈词滥调,好像他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没什么好说的了。他特别敏感,你不接受他的观点,他就不高兴。他渴望被人欣赏。他软弱、虚荣,且自私透顶。但如果不需要他付出什么,他也可以很亲切,如果你小心奉承他,他也可以很可爱。他真心喜欢文学,而且品味很好。他一辈子没有过独到的见解,但对于显而易见的东西,他是一个敏感且敏锐的观察者。
倘若一件事到最后仍保有最初的乐趣,倘若杯中的残酒仍如第一口那般香甜,生活该有多么幸福啊。
无论你多么反感一个亲戚,无论你怎么说他的坏话,你都不希望别人说出让他显得荒谬或讨厌的话,因为败坏这个亲戚的名声,你也会跟着一起丢脸,你的虚荣心也会受到伤害。
在医院。两个人十分要好,他们一块儿吃饭、一块儿工作、一块儿玩耍,形影不离。其中一个回家待了几天,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另一个人在解剖尸体时血液中毒,四十八小时后就死了。第一个人回来了,他跟朋友约好在尸检室见面。他走进去,发现他的朋友死了,赤条条地躺在停尸台上。
“我大吃一惊。”给我讲这件事时,他对我说。
我刚从伦敦回来,走进饭厅,见我的老婶婶正坐在桌旁干活。灯亮着。我走上前,碰了一下她的肩膀。她轻叫了一声,发现是我,跳了起来,用她瘦弱的胳膊搂住我的脖子,亲吻了我。
“啊,亲爱的孩子,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说完,她叹了口气,把她那可怜苍老的头靠在我胸前,“我好难过,威利,我知道我要死了,这个冬天是挨不过去了。我本来希望你亲爱的叔叔先走一步,这样他就不用为我的死伤心了。”
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眶,又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这时,我发现自己做了个梦,因为我想起我的婶婶已经死了快两年了。她尸骨未寒,我叔叔就续了弦。
去年,圣艾夫斯湾有一场暴风雨,一艘意大利船受困。船在下沉,一个火箭降落伞火焰信号已经发出去了,但船员们似乎不知道怎么用这种设备。他们看见了陆地,完全有可能自救,却很无助。埃利斯太太告诉我,她站在窗前,眼睁睁地看着那条船沉没了,她太痛苦了,实在受不了就进了厨房,在那里祈祷了一夜。
大多数人是那么愚蠢,说某某人是中上等人真算不上什么恭维。
大部分人好丑!可惜他们也不尽量用和蔼可亲来弥补一下。
她未婚。她告诉我,在她看来,一个女人一次只能有一个丈夫的婚姻必定失败。
众神在装满邪恶的潘多拉的盒子里又加入“希望”时一定窃笑不已,因为他们很清楚,这才是最残忍的邪恶,正是“希望”引诱人类将苦难忍受到底。
今天上午,刺杀卡诺总统[12]的卡斯里尔·桑托被处决了。报纸上充斥着这样的句子:“桑托死得像个懦夫。”
当然不是这样。确实,他浑身发抖,几乎没法走上绞刑架,说遗言时,他的声音很微弱,几乎听不见他说的是什么,但他还是坚持了自己的信仰,说出了那句“无政府主义万岁”。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忠实于自己的信念。当初他出手一击时就知道必定要以自己的死来补偿,这时的他和那时的他一样坚定,没有怯懦。颤抖、说不出话是肉体恐惧死亡的表现,哪怕最勇敢的人也会有这种感觉,但说出那样的话表明他有非凡的勇气。肉体是软弱的,精神却是不可征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