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奴婢斗胆絮叨两句。”
走在回府的路上,看了看领着孩子们走在前面的月安,琼英转过头去,对着骑马走在身边的月演说道。
“您也知道安姑娘是什么秉性的人,为什么非要做这些惹她生气的事?昨儿个好不容易和好了,今天又吵架,要我看,这次恐怕不是洗次脚就能解决的了的。”
叼着烟卷坐在马背上,月演沉着脸,什么也没说。
“说句犯死罪的话,这要是以前打天下的时候,您纵是杀千人万人也没人说什么。可……可现在不一样了啊。天子为了让您养心静性才让您来郁宫园就封,甚至不惜把这前朝旧苑破格赏给您,您何必为这些小事张牙舞爪的。”
听了这话,月演沉默了半晌,忽地笑出了声来。
“我怕自己一时半会养不出大家闺秀的性子。”月演说道,“我需要一点时间,请你们给我一点时间。”
在吐了个烟圈后,她随手把烟头丢在了地上:“我托你办件事,晚些时候和姐姐探探口风,看看我什么时候给她请安合适。”
默默地将桂香手绢递给月演,琼英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看见月演一副颓废的样子,也就闭上了嘴。
“你还想说什么?”那手绢擦去了烟味,月演问道。
“安姑娘这几天,在家里呆的好像不是很开心似的。”
“一应的伺候,也没缺了她的吧?”
“倒不是这些,就是感觉她心里空落落的,您不在的时候,安姑娘总是在屋里对着菩萨发呆。我劝她去外面园子中走走。她却总说:‘园子里不是外面,过了宫墙才是外面’。”
“给她找些事做不好么?”
“我给她找了些女红的物什,起初她挺乐意的,还拉着几个姑娘学来着。不过渐渐冷下来之后,经常自己一个人缝的时候刺破手,后来怕您怪罪我们,她就不再去做了。”
听了这话,月演什么也没说,只是又从兜里掏出了烟盒。
“安姑娘性子喜欢亲近百姓,平时怜贫惜贱的,人又长得漂亮。听说这一带的老百姓都挺喜欢她的,一提起‘地藏庵的月安师父’,大家都说她是活菩萨呢。”
看着月演叼着烟擦着了火柴,琼英继续说道:“您要是想哄安姑娘开心,要不然……就让她和从前一样,给穷人看看病,给孤儿讲讲故事,说不定能让她高兴起来呢。”
“美丽与善良,都需要有强权来保护,否则就是一种悲哀。”双指捏着烟,月演淡淡地说道。
冬日的阳光下,街边的红纸楹联随着寒风轻轻地摆动着。看了着琼英满脸疑惑的样子,月演笑着拿香烟嘴轻轻戳了一下琼英的额头,一双吊梢眼闪动着笑意。
“村野民夫、市井俗人,不配拥有姐姐。”
自暑门入了园,绕过正殿便来到了长天街。见到如此宏阔的宫门和长街,月安身边的孩子们似乎忘记了刚刚的恐惧,兴奋大叫地四处乱跑了起来,只有刚刚那个月演追杀过的男孩子还紧紧地搂着月安的腿,看来是受了不少惊吓。
“殿下。”见到这幅情景,吕千原站在月演身旁,侧着头问道,“在我们赶到之前,您是不是见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是啊,我记得是一个小孩,站在良子坊的街道里,穿着白衣服,手里拿着花儿。”
“我当时看到这孩子的时候,是在街对过儿来着的,再说这孩子穿的是土布,您看是不是……”
“我明白。”说着,月演叹了口气,走到孩子跟前蹲了下来。
“小伙子,刚才是姐姐不好,吓到你了,对不住~”说着,月演双手合掌低着头做了个鬼脸。
那孩子看了,红着眼睛没说什么,只是一溜烟躲到月安身后去了。
“二十三,你过来。”蹲下身子抱着那个男孩子,月安笑着将他推到了月演的面前,“别害怕,这个大姐姐已经知道自己错了。来,告诉她你叫什么?”
“二十三号……”犹豫地看了看月安,这个叫二十三的孩子紧紧拽着月安的袖子,小声说道。
笑盈盈地用手擦了擦二十三黝黑的脸蛋,月演笑着从佩玖手里接过来了两枚银子塞在二十三的手里:“这个算是赔礼,之后还有好吃的给你,好不好?”
看了看月演,又回头看了看月安,二十三麻木地点了点头。
“去吧,去和小伙伴一起玩儿去吧。”说着,月演拍了拍他的肩膀,孩子傻笑了一下,攥着银子便跑了出去,没走两步,便又折返了回来,不由分说将银子塞在了月安的口袋里,这才又转身蹦跳着跑了。
看着月安笑容满面的样子,月演掏出手绢来擦了擦手,随手将手绢丢在了地上。
“姐,你还生我气么?”轻轻扯了扯月安的袖子,月演怯生生地问道。
看着月演这副样子,月安“噗嗤”地笑出了声来,她搂着月演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笑着看着阳光下活蹦乱跳的孩子们:“演儿,姐姐从来没生过你的气。”
“嘿嘿,我就知道。”说着,月演挽着月安的胳膊,迈步下了台阶:“要是姐姐高兴,我就把这几个孩子找几个院子安置下来,将来找个先生叫他们读书写字。”
“你不是说是他们把你害病的么?”
“不怕不怕,连慧行都说我鬼神不侵来着,这几个小鬼算的什么?”说着,月演笑着从兜里掏出配枪交给身后的佩玖,“再说了,把这些毛孩子放在外面,姐姐心里也不踏实,还不如全都接进来。将来如果能得个功名算是他们的造化,不成的话就留在园里做个掌事,也不枉姐姐一片菩萨心肠了。”
听了月演的话,月安笑着点了点头。看着孩子们奔跑着从这个宫门穿到另一个宫门,佩玖怕他们跑丢了,便招呼要他们过来,但孩子们根本不搭理佩玖,只是笑着朝她做着鬼脸。
“千岁,你看……”指着在远处四处乱跑的孩子,佩玖气的直跺脚。
笑盈盈地看着孩子们越跑越远,月安大声招呼了一声,孩子们便从各个宫门及远处奔跑了过来。
“一共是十个孩子,我给你介绍下。”等孩子们都跑到了跟前,月安笑着对月演说道:“琼英抱着的孩子还没名字。剩下的嘛……最年长的叫李璟,是大家的哥哥,他旁边的那个是胡呈章和林孝寻。那边的两个男孩子叫平安和成光,那个左眼失明的女孩子叫白子青。那边两个打架的孩子,男孩子叫朱季爻,女孩子是夏元零。”
“名字还挺像模像样的,不像是孤儿。”一一看过了几个孩子,月演笑着说,“怎么就刚才的男孩子叫‘二十三号’这种名字。”
“悲田院的管事是落地的秀才,给孩子孤儿起名有些考究。至于二十三号嘛,平时太过顽劣,老师傅不愿意给他起好听的名字,就按床位叫他。”
“嘻嘻,看来不仅是我,连老师傅也不待见你。”说着,月演那手戳了一下二十三号的额头,“知不知道家里人姓什么?”
“好像是姓刘。”揉了揉额头,二十三嘟囔道。
冬日的寒风中,明媚的阳光将天空照耀的一片纯净,红色宫墙有如血色的枫叶,燃烧着每个人的视野。看着二十三一脸不服气的样子,月演插着腰笑道:“知道姓什么就好,就算不知道父母是谁,也不算断了你家香火。”
抬手拍了拍二十三的脑袋,月演说:“小子,知道你这长街两边的园子叫什么么?”
“不知道。”
“东边的园子名叫启明、右边的叫长庚。所谓:‘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你明白么?”
“这么小的孩子,你跟他说这个他怎么会明白?”看着月演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月安笑着戳了戳月演的肩膀说道。
“既然给我做使唤,就不能叫什么二了三了的破名字。”和月安嬉笑了一番,月演蹲在二十三的面前,掠了一下耳耳际的发丝,“所谓:有捄天毕,从此以后我就叫你刘天毕,你看怎么样?”
“刘、天、毕。”看着刘天毕似懂非懂的样子,月演抬起手来在他的胸脯上依次写下了这三个字,“打今天开始,你也和其他小伙伴一样有个正经的名字了,可不能像从前一样给你月安姐姐添麻烦了,知道么?”
呆呆地看了看月演良久,刘天毕忽然兴奋地大叫了一声,转身一溜烟地跑到了那个左眼失明的女孩子面前:“子青!你看!我现在也有名字了。”
“之前二十三号不也是名字么?”白子青笑着撩了撩发梢,露出了雪白的额头,“而且二十三这个名字更符合你傻穷丑的形象。”
“那算什么名字?就是那个坏老头恶心我。”说着,刘天毕激动地大声喊道,“现在那老爷子饿死了,我又有了名字,真是风水轮流转。”
“切,早知道我也不要老头给我名字了。”说着,那个刚才还在和男孩子撕扯的夏元零擦着脸上的伤走了过来,“我也想要千岁奶奶给我起名字。”
“就你?别做梦了。”说着,一旁的朱季爻跑了过来,“是不是刚才把你打懵了,大白天的就开始做梦。”
一听这话,夏元零对着朱季爻的胯部抬腿就是一脚,一声惨叫后,朱季爻应声倒地。
“二十……不对,刘天毕,我看我要批评你两句。”一片混乱中,那个叫做李璟的高个子孩子朝刘天毕走了过来,“殿下给了赐了名字,你怎么一句谢字都没有?”
“啊!你不说我还真给忘了。”说着,刘天毕一把推开李璟,跑跑跳跳地来到月演的面前,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刘天毕谢吾皇圣恩。”
“去去,不许乱说!”一听这话,月演赶忙抬手堵住了刘天毕的嘴,“这话可也是随便讲的。”
“那……那应该说什么?”用手推开月演的手,刘天毕呆呆地问道。
“说你傻你还不承认,这也不知道?”说着,一旁的白子青走了过来,只见她双手平措放在左胸前,右腿后屈着低了个头,开口道:“贱妾谢公主殿下恩典。”
“诶呀!这个小姑娘还挺特别的。”说着,月演赶忙双手扶着白子青起来,“叫什么……白子青是吧?难得你这样的孩子还识得些礼儿,跟谁学的?”
“回殿下,和家里人学的。”低垂着眼帘看着地面,白子青文文静静地回答道。
“我也是听院里的老师傅说的。”从身后走了过来,月安笑着说道,“子青家原本是殷朝的贵胄,封的是什么子爵吧?传到如今落魄了,前几年祖父去世,家里没了人,就只能到悲田院靠人救济。”
“告诉我,家里是哪路贵戚?封号是什么?”将白子青抱在怀里,月演笑着说道。
“回殿下,前朝汉水提督挂兵部侍郎衔,敕封一等靖襄子爵白方弼是贱妾远祖。”
“好、好,真不给祖上丢人。”笑着摸了摸白子青的脸蛋,月演说道,“到底是诗书右族,养出来的闺女就是不一般。等长大了,我替你寻个做官的好人家。”
“殿下,子青年纪小,不想嫁人的事。当下只想能伺候殿下和月安姐姐一辈子,好好地报答养育之恩也就是了。”
听了子青这话,月演看着她那只有些溃烂的左眼楞了楞,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小妮子这么小就会揣摩人心,如果真的留在身边,也不知道长大了是福是祸。”心下这么一想,月演转而笑着说道:“这闺女能有这样的心思确实难得,不好好培养真是可惜了。不过嘛,要把你留在我身边一辈子,岂不是耽误了你?好啦好啦,这事儿等你长大了再说吧。”
正在说笑的功夫,只见有个小厮从身后正殿跑了过来,随后在琼英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侧着耳朵听了听,琼英脸色一瞬间有些不对。
“怎么了?”转身看到琼英紧张的脸色,月演一边逗着孩子一边笑着问道。
“千岁,找到了。”快步走到月演身边,琼英小声说道。
“找到了?找到什么了?”
“安姑娘亲爹的棺椁从石头下翻出来了,尸骨就在里面。”
一听这话,月演猛地扭过头来盯着琼英,想了片刻,月演冷冷地问道:“小荷呢?”
“没收到荷姑娘的消息。”
“这小妮子,跑到哪里浪去了?”抱着胳膊低声骂了两句后,月演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而又问道:“亲爹的遗骨,让人重新找了棺椁先成殓了吧,你让人先备下上等楠木的大棺,等运回园子里再做计较。”
说罢,月演转过身子挥了挥手,正要跟姐姐说这事,只觉得袖子突然一紧,回头一看,原来琼英还攥着自己的袖子。
“千岁……”
“怎么了?吞吞吐吐的。”猛地将自己的袖子从琼英手里扯了出来,月演皱着眉头问道。
“徐老太公的遗骨有些不对。”
“不对?怎么不对了?”
“千岁……”听到月演这么问,琼英抬起头来,双唇微微颤抖着。
“徐老太公的遗骨上……没有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