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州往西,到处都在修路挖坑,班车摇摇晃晃的跑着,大家都叫苦不迭,遇到大坑时车颠得好似就要翻到,车上的人们前仰后合乱成一堆,好几个晕车的把窗户打开探头出去呕吐,把屁股留在车内让人拽着,外边的黄土灰尘像浓烟一般滚进车里,人们一片骂骂咧咧之声。有来不及伸头出去的,红红绿绿的吐在车内,引得更多人干呕不停。
苏彦棠早已经头昏脑涨,强忍着没吐出来。不知道还得多久才能到苍梧,要不是拉着那许多东西,他都想要下车步行前往。当大家都盼着快些到达时,前方却开始了大堵车,这一架老旧的班车,畏畏缩缩的爬行着,不一会干脆被堵死趴窝不动了。而一辆闪着灯光的警车从后来挤来,不停的叫着喇叭驱赶前边的车辆让行。苏彦棠心里一紧,随即释然,暗自苦笑一番,想起那个晚上被警察盘问的情形来。
虽然老吴让他晚点回去,不过苏彦棠自问没有任何违法乱纪的言行,夜风越来越冷,听他唱歌的人也大都散去,他也就收拾好东西回了小旅馆。果然有几个民警还在一楼简陋的前台盘问旅馆老板,看到苏彦棠回来,叫住了他查问起来。这一番询问之后,苏彦棠才大概明了,小桂林和他老婆在做些什么,一时间他无法理解,那么热心肠的人,那么友善慷慨的人,怎么会做那样的营生。民警问清楚之后,并没有为难他,只在走的时候吩咐了几句遵纪守法之类的话。
回了房间准备去洗澡,老吴却进来了,两人沉默一会,老吴说,我是知道他们的事,不过他们其实都是好人,你,不会怨我没有早跟你讲吧?
在此后的日子里,苏彦棠遇见了许许多多和他一样,在社会底层挣扎的卑微渺小之人,有擦肩而过的,有一面之交的,也有互相了解的。他们中间,有循规蹈矩工作生活,也有五花八门取巧谋生的,更有他曾经无法容忍甚至厌恶唾弃的,然而正是这些人,才实实在在的对他以诚待之,以力助之,以情勉之,以义容之。正所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虽然也有许多生活优越或者学识渊博之人也对他以礼相待,表示赞赏和钦佩,只是那种善意,终究是带着某种怜悯和居高临下的同情。只有那些和他一样为了生活而苦苦挣扎的人们,才会打心底里喜欢他,勉励和支持他。或许他们之间许多人有种种不是,但他们面对苏彦棠这样一个孤身流浪,以琴和谋生的人,几乎都无一例外的表现出善良和友好,也都没有人试图把苏彦棠卷入他们生活的另一面,都不忍心让苏彦棠因为他们而受影响受伤害。
小桂林好几天都没有再出现过,老吴也想要回广东看看家人,要回去面对那些他惹过的祸犯过的错,两个人在小旅馆边上的大排档里喝了大半夜的酒,都为各自的人生而感慨万千,潸然泪下,又为对方的艰辛而安慰宽怀,祝愿勉励。第二天老吴辞别苏彦棠,买了张船票回了广州,说再转车到深圳。苏彦棠也便感伤寂寥起来,也就决定离开梧州,往西北边的苍梧县去罢。
梧州到苍梧,六十公里左右的路程,班车就那样停停走走的跑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苏彦棠跟大多数人一样已经被折腾得无法忍受的呕吐出来。下车时只觉得四肢绵软,双脚轻飘飘的,就跟大病初愈一样虚弱无力。那时候的苍梧县城面积好小,就老城区的一个三岔路口算是最繁华之地,其他所谓的新城区还是一派初建未完的景象,只有房子很少见人。
大约六七年后,苏彦棠跟一个朋友聊起苍梧,对方说那是个搞半导体维修培训的聚集区,有好多培训维修收音机录音机和电视的地儿,他就来学过两个月。不过当苏彦棠到苍梧时并没有发现过这些机构。因为晕车呕吐他已经像喝喝醉了的酒鬼,脑子迷迷糊糊,身体软成面糊,肚子里一股恶心的气流顺着喉咙不停往外冒。一番打探之后,他找到老城区里的一间小旅店,对面是一个公园,看起来人来人往的还算热闹,旅店门口有个小转弯的平地,他在登记住宿时问了问服务员,服务员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仪容邋遢,态度傲慢,听完苏彦棠意图后说,哦,你是卖唱的啊?你不会带了猴子吧?房间里不能带猴子进去啊。
苏彦棠哭笑不得,让她看了看行李,是没有藏着猴子的。给他开的房间在五楼,他本想把音箱和话筒架子都放在一楼服务台,看了看女人的架势又算了,费劲的提到了房间里,一进去他就后悔了,这就是没有先来看看房就入住的下场,脏兮兮的墙壁上满是黑色的斑点,地板是潮湿的水泥板,一张油漆斑驳的红色木床,铺着蔫不拉几的被子,都没整理好。他拉起一角嗅了一下,还好有一股新晒过的阳光气息,并没有臭味。
实在是因为晕车而精疲力尽,他关上房门就躺下,恍恍惚惚的睡了一觉。醒过来时,窗户外面已是天色昏沉,他赶紧起来去洗了把脸,晕车之后没有食欲,他把吉他拿出来走了几遍基本指法练习,待手指头活泛起来,便又提着东西往下走,到了一楼跟女人提了插个电源的要求,告诉她会给两块钱电费,迟疑一番后也便应允了他。就在门口摆开东西,开始弹起琴来。
世界真是很奇妙,随时会给你一些出其不意的局面。前一个晚上在梧州还被上百人围观的苏彦棠,此时在苍梧却被彻底漠视了。来来往往的人要么视而不见,要么侧着身看一眼就离开。他情绪低落起来,硬打起精神换了几首风格不一样的歌曲,依然无济于事。在失落和尴尬之后,干脆放松下来,他想最后再唱一首就收拾结束罢,喝了口水,想了一想,他唱起了当时刚刚流行起来的一首歌……
真的好想你
我在夜里呼唤黎明
追月的彩云哟也知道我的心
默默地为我送温馨
真的好想你
我在夜里呼唤黎明
天上的星星哟也了解我的心
我心中只有你
千山万水怎么能隔阻我对你的爱
月亮下面轻轻的飘着
我的一片情
……
忽然间听见一个声音说,哎呀,我还以为是放着磁带,原来是真人在唱歌呀。一个年轻男人拉着一个女孩惊叹的靠近来,听他唱完了一曲,两个人一起鼓掌称赞,看到苏彦棠摆在音箱上的吉他袋子,女孩从男人的兜里掏出钱来,取了一张十块的钞票,要放到吉他袋上。苏彦棠却赶紧拒绝了,他已经没有了在苍梧待下去的意兴,少年的心里,终究还是那么柔弱,或者他本就是个情绪化浓重的人,就因为刚才连续五六首歌都无人在意,他在尴尬窘迫之外,又有些羞愧恼怒起来,当有人被吸引过来,并且还带动了更多人围观的时候,他固执的拒绝了要他继续唱下去的要求,在别人诧异的目光中收起东西,给了服务台里的女人两块钱,又费劲的提着东西上楼去了。
他俯身躺在床上,失落的心里开始想起了父母,想起了故乡山川草木,想起了二十年来他能记起的喜怒哀乐,聚散离合,想起他默默喜欢了八年的人,想起了前路漫漫,悲欢未卜,眼睛一热,不由得流出泪来,悲伤的情绪一旦决堤,瞬间就崩溃了,他把吉他拉过来枕在脸下,呜咽着哭泣起来。二十多年后,他已经习惯了起伏沉浮,每每暗自回想起那一路上的艰难曲折,都会偷偷的笑一笑。而那时候的苏彦棠,独在异乡漂泊流离,心里却是随时都会恐慌和沮丧的,在那个眼泪把吉他袋子浸湿的晚上,他无数遍的在想,他到底该坚持,还是就这样轻易的放弃,再去站在工厂门口,让人高昂着头来挑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