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彦棠从医院里出来时,堂兄骑着老板的摩托来接他了。他愧疚的说,碍于情面安顿了他们,却让苏彦棠背锅遭罪,那间小黑屋已经被砸烂不能再住人,东西也已经收拾好搬出来,他租了一个新砌的出租屋,虽然简陋不过该有的都有。
那是在一片空地中间孤零零新砌的平房,左右两间,一间已经有人租住,有两个中年女人坐在门口勾毛线拖鞋,见到他们搬东西进去,热情的过来问要不要帮忙,堂兄挤眉弄眼的跟她们笑说,不用不用,你们别吓坏我这老弟。
到了晚上,苏彦棠不用再忍受恐慌害怕,也有了亮堂堂的日光灯管,最重要的,隔壁有人在住,他终于能安稳的睡觉了。不料到了晚上,隔壁的两个女人,只留下一个坐在门口,另一个呢?在隔壁房里和一个男人一起发出各种不可描述的声响,持续了一会,听说话的声音又换成另一个女子一个男人进去。第二天晚上,他做过吃的填饱肚子,天将黑时便走出去各处闲逛,一直到十一二点,再回去歇息,虽然如此,总算能不再忍受黑暗里各种恐惧的折磨了。
已经是第二年的正月初二了,苏彦棠接下来有几日不再独自去海边,而是和老乡们一起各处游玩,一代忠良文武名将文天祥海战纪念馆,潮汕名刹大峰祖师寺等等去处尽都到过。正月初六后,大伙便陆陆续续复工上班,苏彦棠跟着他们各处应聘,都被拒之门外,慢慢就没有了精神,就在他垂头丧气的时候,有人来告诉他,靠峡山镇的半山腰,一个鸵鸟场在招养殖员,要不要去试试。苏彦棠思量一番,骑上单车跟着,走了大约七八里路,到了山脚,已经闻到了粪便的腐臭,往上走了一段,拐了个弯便到了鸵鸟场。竹竿搭的大门里面,一个中年男人挽起衣袖卷起裤脚在砌墙,旁边停着一辆银灰色的奔驰轿车,那应该是苏彦棠第一次看到真实奔驰,看起来那个砌墙的应该就是负责人罢。他的猜测没有错,那就是鸵鸟场的老板,简单问过几句,便让苏彦棠下午搬过来,来了就得上班干活,晚上八点。
苏彦棠说现在就开始吧,他想问鸵鸟在哪?他具体做什么事呢?老板让场里一个光头胖子带他进去,是看到了一圈高高的竹篱笆内,几只蔫不拉几的鸵鸟在溜达,这几个玩意要多少人伺候?疑惑间胖子把他带到一大溜棚子面前说,工仔,你负责这一片猪圈,先把猪粪清扫,再喂饲料,每天早中晚各一次。
不是招鸵鸟养殖员吗,怎么是喂猪了?
以前都是鸵鸟场,现在嘛,主要是养猪了。
苏彦棠就这样成为一名养猪场工人,他得负责几十间猪舍,两百多头猪,他受不下猪场宿舍的气味,晚上继续回租房睡觉。每天清早从租房里踩着单车赶往养猪场,首先要拿着高压水龙头,把猪舍里的粪便清洗出去,顺着排污勾冲到背后的去污池,再换上一根连着搅拌机的龙头,把猪饲料放到每个猪舍的食槽里,一圈下来得两三个小时,每天三次重复的工作,虽然戴着口罩,依然臭气熏人,虽然还在初春,依然汗流浃背,晚上手工之后,回到住处干干净净的洗上几遍,也不顾得隔壁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倒头躺下,浑身筋骨疼痛,肌肉无力,连吉他都很少去碰,偶尔弹上一会便扔在一边,心里酸一会,疼一会,高一会又低一会。
猪场的十几个工人大都来自粤北偏僻山区,食堂每天两顿饭菜,在苏彦棠看来都是寡淡无味难以下咽的,他买了些辣椒,豆豉,晚上回来炒一盆,用罐子装好,带到养猪场,早中晚都掏点出来就着饭吃。别的工人们闻着气味诱人,有嘴馋的夹了点试一试,大都被辣得撅着嘴巴连连吸气,大呼小叫的喊着受不了受不了。光头胖子实则也是个憨厚的人,他时常去买了甘竹牌的鲮鱼罐头,却只分给苏彦棠吃,其他人想来趁一点,都被他打回筷子,嘟囔着自己买去自己买去,大伙便调侃起来,胖子你是看上小湖南了?想给你女儿找个上门郎了么?胖子浑不理会,自顾自扒饭。苏彦棠也隔三差五炒一点不太辣的豆豉,让胖子吃上一勺,别的工人却都害怕,再也不敢尝试。
每日周而复始,他不仅慢慢习惯了整个猪场的气味,也慢慢和大家都熟悉起来。他盘算着就这样安稳的待下去,到了年底也能攒下些钱回家,早出晚归倒也落得心神安定。然而生活好像永远都不会让每个人顺畅多过几日,只因吃多了豆豉,苏彦棠好几颗牙都痛起来了,开始只买了些牛黄解毒片之类的药物,吃了两天连脸都肿起了老高,疼痛难忍,他才在下班回去后找了个凌乱的牙科诊所,一个戴口罩的女人在,她看了一番,往苏彦棠口腔里打了麻药,拿起钳子一顿鼓捣,硬生生拔掉了一颗烂牙。用小纸袋给了他几粒消炎药,便让他回去了。
原以为拔掉烂牙就好了,苏彦棠却越来越严重,痛得喊出声来,实在无法忍受时抱起头在墙上撞,隔壁正在忙活的男人不高兴的大声喝叫,苏彦棠痛不可当,怒气冲冲的破口大骂一顿,那个家伙也就不敢回应了。挨了一会无法忍受了他迷迷瞪瞪的跑回给他拔牙的地方,却多了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苏彦棠把缘由一说,男人又惊又怒,把女人大骂一顿,人家正在发炎你也敢拔牙?搞不好要死人的,你有几个脑袋赔命?赶紧把苏彦棠安排躺下,做了皮试,开始输液消炎。连续输了大大小小六七瓶瓶药水,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凌晨四点,苏彦棠方才缓解了些,终于扛不住疲惫,睡了过去,白大褂男人也才松了口气。
经过一夜折腾,苏彦棠醒来之后也得赶去上班,他买了半斤绿豆,把煤油炉和锅子一起带着,到了养猪场,在胖子的房间里把绿豆煮上,又忙着去干活了。事情做完,他估摸绿豆应该也熬好,回头去一看,一锅绿豆粥已经被老板养的狗打翻在地上,它正在起劲的舔着,苏彦棠又急又气,踢了它一脚,这条狗回头便是一口,咬在了他右脚小腿上,惊吓之中好不容易挣脱,裤子已经被咬烂,小腿上几个深深的牙印,冒出了献血。
老板知晓后,若无其事的给了他几十块钱,让他去打疫苗,苏彦棠拖着伤腿踩上单车,到镇上医院打了疫苗,再回到养猪场时,胖子却拿了两百块钱交给他,说老板已经辞退了苏彦棠,让他不用再去干活了。
过了几日,堂兄和表哥老陈都知晓了,来看过了他,叮嘱他务必打完疫苗,先好好休息几天,等伤好了再去找工作罢。
那些日子里,他大多数时候都躺在床上,每逢赶集便去水果贩子手上买处理的烂苹果,一块钱能得四斤,拿回去抠掉腐烂的地方,清洗干净,放起了吃个几天。半个多月后,疫苗只剩下最后一支,而伤口也已痊愈,他能自如的走动了。
有人给苏彦棠介绍了个招新员工的地方,那是一间数千工人的塑胶厂,老远便闻到刺鼻的溶胶气味,几十个来应聘的男女们在厂门口排成一长溜,等着主事的人来挑选。几个不同部门却都一样趾高气昂的招聘人员们,就像在牲口市场挑选耕牛一样,眼光轻蔑的扫射着他们,被选中的当成扒拉出去另站一排,没被选中的等另一个部门再来挑选。同样是任人摆布的对象,每一轮被选上的很快便忘却了刚刚自己还在承受着鄙视,转眼间就瞧不起那些没被选上的人了。许多年以后,苏彦棠跟自己的儿女们说,在生活中越是经历过不公正的人,一旦遇到机会有了条件,就越容易把不公正加诸给他人。
那一个初春的上午,微风轻拂,艳阳当空,苏彦棠迎着阳光站着,第一轮挑选后,他被留在原地,第二轮又从队伍的那端开始了,他听着招聘人员傲慢的语气,刻薄的问题,和那些刻意逢迎他们的笑声,也许是太阳过于恶毒,刺痛了他的眼睛,也许是春风太狡黠,挑逗了他的胸口,他忽然想起自己这许多年来的爱与哀愁,想起自己这许多年来的梦想和坚持,他怎么能忍心让自己像牲口一样站在这里让人挑选。当一个戴着眼镜挂着硕大的耳环坠子,面无表情的斜视着他的女人走到他面前,正张嘴准备问他的时候,苏彦棠深吸一口气,抢在她前面说,不好意思,我不愿意再让你们来挑选,说完走出队列,在其他人的惊诧中,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他越走越快,步子越迈越大,慢慢开始跑步向前,在那一刻他告诉自己,此后余生,绝不会再像这般站着让任何人来挑选,绝不会再容许自己承受这样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