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公路桥洞,便是开阔的沙土地,挺拔修长的桉树林中,一条路笔直的伸向海边。骑着借来的自行车走个约摸三五分钟,便能看到一个沙场,如小山般的沙堆边上,几间红砖砌成的工棚,那里有苏彦棠的几个老乡在干活。苏彦棠的表哥老陈和其他一帮老乡们,在闲暇第一次带苏彦棠来海边时顺便叫上了沙场里的人,其中还有一个是苏彦棠的小学同学。
从那天起之后大半个月的日子里,只要没下雨,他都会早早出发。如果你刚好飞在那地方的半空中,当然了我是说如果,搞不好你就会发现他,骑着一辆快掉光漆的大单车,背上斜挎着黑色吉他袋。车龙头两边各吊着一个塑料袋,如果你俯冲下去看,会发现一边是一瓶水和两包干脆面,一边是一本卷起来的书,它们随着车子前行而晃晃荡荡着。你最好别凑近去看骑车人的脸,他瘦得眼窝深陷,颧骨尖突,长到能遮住鼻子的头发乱蓬蓬的盘在脑袋上,这副模样会吓着你的。你如果跟着他,除了看到他一边用力的瞪着单车一边在海风中大声唱着歌,还能看到道路的两边,好似没有尽头的老房子,全都是单层的土墙泥瓦房,鳞次栉比的排列着,飞檐挑角和陈旧灰黑的颜色,就算是大白天看起来也能让外乡人心里发麻。骑在单车上的他看不见那么多,十几公里距离,一路疾驰,进了桉树林中,如果你看到他刻意的避着沙场里边的人,应该会了解,那只是因为他不想让更多的熟人来取笑他不务正业。
这是潮汕沿海众多海湾中籍籍无名的一个,除了沙场工人外几乎没有闲人会来。长长的一道月牙湾海滩,全是柔软的细沙,每天来到这儿,左右望不到尽头,嫩黄的沙面经过一次潮汐冲刷变得平滑细腻,就像一个巨大的戚风蛋糕,被人切开后再剜成了月牙形摆在了这里。苏彦棠每次总是不忍心匆匆踏上,脱了鞋,放好单车和吉他,脱了鞋子在边边上站着,眺望海天一色,心旷神怡,在海风里高声呐喊,放声歌唱,再大的声音在漫天卷来的风声里都被瞬间击碎吹散,连同他每一个晚上的恐惧和哀伤,都短暂的烟消云散了。然后他才踏上沙滩,走到海水洗刷的边缘,弯下腰从左到右的用手指在沙面上写字,写自己的名字,写那个她的名字,写父母的名字,写他老家山村的名字,写完长长一排,起身看去,深深的字迹已经大都被海水洗去。尔后他会坐在桉树林边,开始长时间的和旋练习,指法练习,弹唱练习。渴了喝水,饿了把干脆面掰一点出来嚼。长长的一天却好似过得太快,树林边见不到太阳时他就得收拾好东西往回赶。
如果你还飞在他头上,就能看到他骑车回去时,精神萎靡,动作迟缓,如果你以为他是累了就错了,他是开始恐慌害怕了。他慢慢骑回栖身之所,那同样是一栋黑乎乎的破旧老宅,在一个村庄的最后边,背后是一口腥臭的黑水池塘,推开木板大门,把单车和吉他放好,点上烧煤油的马灯,挂到梁上,把木门拴上,木板却有老大的几道缝隙,飕飕的进风。这是一个空荡荡的单间屋子,靠墙用砖头和木板搭起一张床,床上有他一位堂兄拿来给他的被褥,墙脚摆着一个水桶,用一个扯开的干脆面箱子盖着,里面装着从外边老井里打来的清水。堂兄在这边找了一份电焊工的活,没办法带苏彦棠进他的工棚去住,潮汕一带东家是很排外的。只能给他找了这一间废弃的屋子,跟苏彦棠一起花了半天功夫,收拾一番,让从表哥老陈工作的地方搬出来的苏彦棠有了个居所。
表哥老陈干活的大米加工厂虽然有一间空房,里面堆了些机器配件和麻袋,苏彦棠找在那里住了几天,老板很不耐烦的跟老陈发了几次牢骚。苏彦棠知道老陈也很为难,便自己收拾好东西出来了。表哥给他买了一大箱干脆面,一个煤油马灯,一个煤油炉子,找了一口锅让他烧水。他们都说快到年底放假了,不如先等着挨到过了年再找工作吧。
煤油灯时明时暗的光亮下,屋子里更加恍惚。虽然天色刚黑,外边的路上已经很少有人经过。苏彦棠先烧水煮了两包干脆面,干干净净的吃了,虽然几天之后,他看到地上干脆面的盒子都反胃,却必须坚持把肚子糊弄饱。吃完面把锅子刷了刷,再烧一锅水,兑些凉水,在后门边胡乱洗个澡,还要再烧上一锅水,同时把衣服洗了,外套是要许久才换一次的。最后这一锅水,除了晚上喝的,就留着第二天早上再用瓶子装起来带出去。
当把所有事情都做完,躺在床上,恐惧便幕天席地的来了。苏彦棠不敢熄掉煤油灯,他无法在死寂无声的黑暗里待下去,然而昏黄的屋子里,斑驳陆离的墙壁上,似乎能组成无数诡异的图案。有他曾经熟悉的已经去世了的人,有他从小就惧怕的黑漆漆的棺材,有曾经在老家山上无数次看见的新坟旧冢。每当一个图案慢慢隐现,他不得不奋力睁大眼睛看清楚并不是,才能松懈一刻,忍不住困倦上来,下一个让他胆战心惊的图案又若隐若现出来了。就这样反复的煎熬,往往要到凌晨三四点,门缝里透出些许光亮,苏彦棠才能稍许安心的睡过去,然而因为大半夜神经绷紧的惯性,就算睡着了也是各种心惊胆战的梦,就这样挨着到上午八九点,潮汕一带已经天色大亮,他便带上东西推出单车,骑着往海边去了。每个晚上回来他都想要是有个伴来一起住着该多好啊,否则他能熬得了几时?
大概过了十几天,终于来了给他作伴的,而且是两个,一男一女。那天苏彦棠从海边回来,堂兄带着两个人在门口等他,堂兄说那是他的同学,刚到这边找不着地方安顿,先到这儿将就几天。苏彦棠自然高兴,每到傍晚就绷紧的心也舒展开来。虽然他们是一男一女,那也比他一个人在小黑屋里熬夜好太多了。几个人一起在屋子里另一边搭了个地铺,中间扯了块彩条覆膜布当做隔断。堂兄带了一块肉,一些蔬菜还有半袋潮汕特产牛肉丸,把锅子架在煤油炉上,几个人蹲在地上,权当吃起了火锅。
晚上那男人和苏彦棠一床躺着,女人在地铺睡了,他们好像刻意的不想多说话,苏彦棠也不想问什么,只是觉得这一男一女有些儿奇怪,白天黑夜,除了出去上个厕所,好似都闷在屋子里。男人是苏彦棠老家一带的,而女人却说着生硬的普通话。
方圆几公里内,有不下数十个苏彦棠的老乡们在工作谋生,有进厂上班的,有打零工的,有开拖拉机送米的,也有和他一样什么都不干却衣着光鲜吃喝玩乐的。慢慢的他们知晓了苏彦棠在此的消息,时常也有人过来看看,要么带些吃的,要么拉苏彦棠出去在镇子里炒个粉面喝几瓶啤酒。他们大都表示诧异,苏彦棠怎么会到了广东,来了这里。只是那一对男女好似越来越不安,他们似乎对来的每个人都心生畏惧。甚至还小声点商议过要离开这里。苏彦棠为之奇怪,也只能藏在心里,成为日渐变大的疑问,不过三个人住在一起却越来越尴尬。
不过这个尴尬很快就被打破了,除了尴尬,还有苏彦棠的脑袋一起,也差点被打破。应该是那年的腊月二十八,其时附近的外来工们大都放了年假,除了回老家外,留在那里的老乡们也就经常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当天晚上二十几个老乡在老陈干活的大米加工厂团圆聚餐,大家放下一年的艰辛苦楚,无论男女都开怀畅饮,喜乐融融。好些人还给苏彦棠说起哪儿哪儿过了年要招工的消息,都期望他过年后能找个好工作。几个月来苏彦棠的压抑迷惘和沮丧颓唐,在那一夜也融化了,他对每一位容纳他帮助他甚至只是给予笑容的老乡们都满怀感激,他和他们互相敬酒,互相祝愿来日美好可期,身在异乡的人们啊,不管平日里做的是什么工作,不管彼此的收入和生活有多大差距,不管曾经闹过些什么矛盾,在腊月二十八这一天,在老家是吃团圆饭的日子,这一大帮难得都聚在一起的人们,都像亲兄弟姐妹一般,欢喜连连,也感慨万千。
苏彦棠迷迷糊糊的回到小黑屋,那一对男女已经各自躺下了,他把门栓好,都顾不上吹灭煤油马灯,倒头便睡,梦里是长空湛湛,清水流云,鸟雀和鸣,心旷神怡。以至于突然嘭嘭的声音把他惊醒时,他万分恼怒起来。
等他清醒过来,听到门外有人喊叫时,那一对男女已经慌作一团,他们胡乱穿好衣服,拿起包裹,推开了后门,从池塘边离开,消失在漆黑夜色里。
门外的拍打和喊叫声越来越激烈,一个似乎在找女人,一个似乎在找妈妈,苏彦棠在惊愕中不知所措,以前心里偷偷猜测的事情,果然是真的吗?他缓了缓神,走到门边,恼怒的喝问,外面的声音更加激烈,他仗着酒兴,把菜刀操在手里,一发狠拿下栓门的杠子门哐啷一声便开了,还来不及看清外边的人,一根棍子已经扑面砸来,正中额头。
他倒下之前,隐约听见一个男孩的声音喊,你把我妈妈偷走藏到哪里去了?他想张嘴怒骂回去,却无力支撑,脑子嗡嗡巨响,昏厥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