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行看了一眼西门硕,便忒自找了张长椅,坐在了一端之上,抬起眼,看了一眼赵风歌,示意她坐在他身侧。赵风歌似乎心下明白了什么,便直接坐了下来。
良久,莫行都一言不发,看着眼前的西门硕,上下打量。
这西门硕,腰躬得很深,双手恭敬地置于头顶上方,头低低的,看不清脸上的神情,但这一双并拢的腿却看着有些哆嗦,不知是浑身绷紧了牵着伤口,还是心中实在是恐慌异常。
而他带来的侍人,个个目瞪口呆,噤口不言,头低的像深入尘埃一般,豆大的汗珠自脸上滋出,形态恭敬谨慎。
想不到莫行赤冶君的名头,如此有威慑之力。风歌心下想,顿生窃喜。
幽山谷赤冶君,当今十二仙门之中青年一辈的佼佼者,万里独行,斩妖除魔无数。但凡是修道之人,哪怕是有些浅薄仙门见闻的,都曾听说过有关于他的传言一二。
据传,莫行是西仙门幽山谷百年难遇的天才,灵力高强悟性极高,样貌也颇为倜傥潇洒,甚得仙门修者仰慕。他一柄法器赤冶刀,单凭出鞘刀锋即可杀人于无形。传闻,刀上红光伴随主人莫行的杀气而生,也难怪西门硕看到那红莹莹的赤冶刀,便吓得行仙门长辈全礼,连身子也不敢直,头也不敢抬。
西门硕是白余宗的外家弟子,照理而言,别家仙门并管不了他。但可惜的是,白余宗与幽山谷乃是近邻,而两家话事之人乃是百年至交,且白余宗现任宗主,于少时曾在莫行师父这学艺十数年,如此一来,这白余与幽山的关系,便如同属一门一般无二。
又依辈分而言,莫行乃是幽山内门真传弟子,西门硕则是白余外家的借学之人,连个正经的亲传师父也没有,这师叔师侄的关系还算是赵风歌往客气了说,就算让西门硕管莫行叫师爷爷也并不为过。也好在西门硕有些自知之明,并未随着赵风歌的口,管莫行叫师叔,而是尊称其为“赤冶君”。
据赵风歌所知,仙门规矩众多,其中最复杂之一的,便是这称呼。修道之人行的是逆天之事,这逆的第一关,便是这老、病、死——随着修行破境,修道之人将无病无疾,固容不老,开始变得外形生长缓慢,年岁也变得比凡人长很多。
于是,在这百年,甚至千年的寿命之中,辈分便成了一个问题。因此仙门有这一规矩,凡事青年有成之人,将以自己成名之时所佩法器为名,在其后加称一个“君”字,来作为自己行走仙门之中的称号。如同莫行这般,所配赤冶刀,便尊称其为赤冶君,省得师叔师伯这么叫,叫错了也怪不尊敬的。
至于在仙门之中,何年岁被称为“青年一辈”的,风歌也不知晓。她虽好奇,但每每拐弯抹角地问询莫行,好探知他究竟几岁之时,每每莫行也只是用“修道之路,十年如一日,谁记得自己到底几岁”来敷衍她。久而久之,她也只好作罢,反正无论从相貌而言,还是谈吐举止而言,莫行就是个看起来二十多岁,心性如同少年般的人。
赵风歌想着,一阵发愣,她感觉身边的莫行拍了拍她,便抬眼看他。
只见莫行对着她,抬了抬手,手掌半握,一脸无赖相,笑眯眯的,她便知,莫行肚子里的酒虫,又叫了。
“董伯伯,麻您着人拿两坛子粉木沉来。”赵风歌转头向董千金说道。
“啊?两坛子?”董千金有些蒙。这是什么人,能让从不吃亏的大小姐出手如此大方?
“董伯伯。”赵风歌又重声喊了他一下,他便也不再多话,着人上酒窖拿酒去了。他交代小厮之时,眼神却未有离开莫行身上半刻。
这小子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的确是好看,难不成是大小姐的情郎?看这架势,无论是小姐还是那个眼睛长在天上的白虎世子都对他十分尊重,看样子真是来头不小,莫不是什么仙家高人?虽说小姐生意做得大,却碍于出生身份,常于朝堂走动,三年来隐忍了不少闷苦头,如今真好,若是有个仙家高位者能为她保驾护航,往后的日子定是……能让商号更新旺,小姐也能少受受气,甚好!甚好!
见着董千金瞪着眼珠子盯着莫行,心下盘算的样子,赵风歌便明白这老滑头,必定又是想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便无奈一声叹。董千金听见,立马转头看着他身旁的石同。只见石同看着他,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并无话语,他也只好自讨没趣地安生了下来,继续盯着眼前,关心事情的进展。
“你坐吧。”莫行突然冲着西门硕开口,“之后勿乱催动灵力,早课晚课照旧,过一月便好。”
早课晚课是修行之中的用词,仙门正道修行之法,于晨露与月上之时,需打坐修炼灵力。莫行的这番提醒,是作为门中前辈的职责,也同样因为自己下手过重而感一丝不适当——毕竟这登徒子也是一国重要之人,太过了反而会让风歌麻烦缠身。
听闻莫行之言,西门硕瞬间心中一大石落下一半。
“多谢赤冶君。”说罢,便在侍人的搀扶下,坐了下来,腹中传来一阵阵地痛。
他知道,他的修行境界已入长生期,身子健硕,非含有灵力的攻击对他而言并无会有损伤,最多也只会疼一下便完事。但莫行这一脚,虽不含半分灵力,不但是踢得他生疼,到现在仍是一阵火辣,牵动着内腑一阵绞痛。若不是自己适才挨打之前,他已催动灵力游走全身,怕是此时,他已是五脏六腑皆成碎片。可见此人有“君”字尊称,确实名副其实。
他一坐下便开始偷偷打量着莫行。只见莫行从小厮手中接过酒,开了封酒纸,便大口大口喝了起来。他从莫行身上,并看不到任何灵力游走的蛛丝马迹,心下便知晓,这莫行的修行境界,实在是高他太多,太多。好在此时赤冶刀已不再泛红,西门硕便算是松了一口气,性命无虞。
虽说他贵为皇族贵胄,但入了仙门,并未出师,这段年月,命便是白余宗的。亲如幽山谷的长辈,便是得着他的错,即可责罚,更况莫行乃是仙门之中出了名的乖戾,不顺奇意,先斩后奏是常有的事,届时,就算父亲有意向白余讨回公道,以现今仙家高于皇权的世间时局,并动不了莫行的半根毫毛。
半晌,莫行停止了喝酒的动作,他将坛子放置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西门硕。这让西门硕不禁一身冷汗,立马低下眼去。他深知,莫行喝酒之时,他的那番极力掩藏的打量,却是尽入莫行眼中。
“说吧,犯了什么戒。”莫行问西门硕,语气不咸不淡,也确是不将西门硕放在眼中。
西门硕心下恨恨,今日之事,当着如此多人之面,被打的如此他也只好自认倒霉,没什么说的。但现下却要他在朱雀之国众人面认错,于他而言,于父亲而言,甚至于白虎国之颜面而言,都是莫大的折辱。
所以,他咬着牙,噤口不言,忍着最后的一口气。
莫行看着他,刚想补句狠话,手便被赵风歌拉住,他见着赵风歌对着他微微地摇了摇头,心下便也明白一二。他虽是修道之人,无闻尘间诸事,但因其个人遭遇,也知皇家之事一二,也明白以风歌之身份及西门硕之身份,此时此刻,并不单纯只是处理门中弟子之事如此简单。更况已算是为风歌解了围,亦是为她出了气,白余幽山二门再好,他也不便再继续深究,而且就他这性子,但凡是此类事情,平日里他就是连听也懒得听,更别说亲自要管。
于是也就顺坡下驴,莫行拍了拍赵风歌拉着他的手,便开口对着西门硕说:“之后回白余找执教长老,自去领了罚。你走吧。”
西门硕闻言,虽如释重负,心下却咬着牙,暗自下了个决心。
他又以全礼拜别莫行,对着赵风歌鞠了一揖,便携侍人离去。观客众人皆是傻了眼,但过不多久,便一齐而散。
不一会时间,木沉庄内又恢复往日之热闹场景,店内小厮麻利地收拾残局,又从库房内搬出崭新的桌椅。客人们对于木沉庄闹事这遭,也算是见怪不怪,窸窸窣窣讨论一番,回到了原本自己落座的位置上,该吃吃,该喝喝。
赵风歌着人置了些莫行素日里爱吃的下酒小菜,便坐着陪莫行吃酒,不一会,一坛子粉木沉,被莫行喝的一滴不剩。
“你说吧。”赵风歌冷不丁地问上莫行一句。
“说什么?”莫行被问的有些蒙。
“你知道我房里酒窖的门在哪儿,那里放了你上月自己催熟的十坛子酒——你就不是来讨酒吃的——你说吧,你来木沉庄干嘛。”赵风歌边说边盯着莫行,好像想从他的脸上搜寻到什么答案似的。
“我没来过这,想起便来看看。”莫行努力维持高冷的表情,隐藏着言语之中的闪躲。
“开店之时就叫你来,你却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现在倒是心血来潮……”
说着,赵风歌开了董千金着人拿来的另一坛子粉木沉,倒在眼前的杯子里,随后继续说道:“算了,你这个人整天神神秘秘的。反正也算是来得巧,那个西门硕也是厉害的紧,我正想着该怎么办呢……你倒是来得好,他在这砸场子,自是不怕朱雀;仙家的来了,还真是能治一治他!”
说罢,赵风歌忽然想起什么,便转过头去,看着大厅角落的方向。那边桌旁已然是无人所在,找不到半点那漂亮姑娘和风骚公子的影子。
“你别找啦,”莫行拿走赵风歌手中的一坛子酒,“他们在西门小子叫唤的时候就从大门开溜了。”
赵风歌转过身来:“你这是在门口蹲了多久?”
“你拿暗器的时候我才到,扫一眼情形,也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也真是神。”说完,赵风歌拿起手中的杯子,与莫行手中的酒坛一碰,作势便要喝酒。
“诶……”莫行立马将杯子夺了过来,“别在这喝。”
“就一杯。”
赵风歌闪着一双杏眼,可怜巴巴地盯着莫行,莫行实在是拿她没办法,便让她只能喝这一杯。
说来也是奇,赵风歌这点小肚鸡肠般的酒量还偏爱喝酒,与她相识这三年,酒量也算是略,略,略有长进,如今也不至于一杯便倒头就睡,甚至发生更过分的状况。莫行想着,也就允了她。
“喝慢点。”
赵风歌点点头,却将酒一饮而尽,之后便开始吃菜。
“今次你略莽撞,那两个你要相帮的人,实是无需你出手。”莫行边喝酒边说道,“那穿白衣的男子,修为与我不相上下,可能还在我之上。”
“啊?”赵风歌心下一惊,她这好奇多瞧了他们二人一眼,竟还瞧出个仙门高人来了?她思索了一下便说道:“我瞧那罗衣女子甚是眼熟,可我除了你和白羽君,并不认识其他仙门的人……”
“谁知道你认识多少稀奇古怪之人,”莫行回她,“但看两人身形也不似是十二仙门中人。如此修为之人出现于此处,看来我得稍稍查探一下。以防万一,你也着人在城内暗寻一下,关注这两人踪迹……”
话还未说完,“扑通”一声,赵风歌便倒在桌上睡了。莫行摇了摇头,伸手一挥,一裳黑色披风凭空出现,覆于赵风歌身上。而他自己,继续自顾自地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