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风歌这一睡便是一整日,再醒来便是西门硕闹事之后的第二天傍晚了。
她自床上起来,唤来侍女为其打水梳妆,随后她便见着同侍女一同而入的姬阙响。
姬阙响是三年前赵风歌初到乞丐街时,识得的第一个人。当年赵风歌无意中搭救的姬阙响,是乞丐街臭名昭著的人贩子老姬的亲身女儿,不但被当牲畜般对待,更是要卖她去窑子好让自己换酒喝。那时的阙响并不叫阙响,而是简单的被唤作阿八——他是老姬的八个女儿。而前七个姐姐,不是被老姬酒醉后出手打死,就是不堪重活活活累死,姿色尚佳的也都被逼良为娼,最终含恨而终。最后风歌实在看不过,将姬阿八收入商号,给她起名阙响,因她声音好听,如同宫阙之中风铃之响,同时在这名字之中也给予了赵风歌希望她一声富足幸福的美好愿望。
后来,以搭救姬阙响为起始,赵风歌开始着手运用手中财力与父亲多年积攒的江湖势力开始慢慢整改整条乞丐街。虽开始时困难重重,但她也却未想到,乞丐街除却老姬这种十恶不赦之人之外,还有许多隐藏在腌臜表面之下的能人异士,如石同这样的便是其中之一。
赵风歌眼见姬阙响,倒是有些惊喜。平日里外公不喜她的商会,因此从不愿在府内看到与商会有关之人,而姬阙响今日前来,倒也是新鲜。
她刚要开口问姬阙响,姬阙响却先行开口,让她屏退侍女。
待侍女走后,姬阙响便先忒自走到水盆钱,沾湿了布巾,又拧干,递到赵风歌面前。赵风歌顺手接过擦脸,姬阙响便绕到其身后,为她梳头。
“我看你急急地来,是专门来为我梳头的?”赵风歌有些许调笑的,问着姬阙响。
姬阙响不答话,将赵风歌手上的布巾收走,又取来她梳妆台上的香膏盒,取出一些,帮她抹上。
“哎呀,好妹妹……”赵风歌抓住姬阙响的手,停止了她手上的动作,“有什么便直说罢,如此扭扭捏捏,让我心里痒得难受。”
“哎……”姬阙响一声叹息,将手中的香膏盒子塞入赵风歌手中,“是大掌柜的让我过来给姐姐传几句话。”
“董伯伯?”
赵风歌一脸地狐疑,按着董千金的本事,商号之中事,无论有多大,样样办的是妥妥帖帖漂漂亮亮的,共事这三年,还从不见他因商号之事着人来找她。莫不是有别的大事?
她不禁正了正身子,开口问道:“阙儿,你赶紧说罢。”
姬阙响闻言仍是有些不知从何处开口,便先挑了一件较为好说的事,告知了风歌:“昨日白虎世子砸了场子,我听说是为了带帷帽白纱的两个外乡人——今儿个他们又来了木沉庄,找到大掌柜的,说有事要拜访姐姐。”
“有事拜访?”赵风歌若有所思,“不是来道谢的?”
“大掌柜的也这么问他们,他们只说不是专门为道谢而来,但谢还是要谢的。”
听言,赵风歌心下想着,莫不是这两人出现于木沉庄,原本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然后呢?”赵风歌继续发问,神情却是越发的严肃。
“还有……”姬阙响显得有些支支吾吾,“就是大掌柜的让我来找姐姐前去,他已把那二人带入木沉庄四楼,石管事已在府门口候着等姐姐去庄里。”
“还有呢?”赵风歌又问了一句,姬阙响便转到赵风歌身后,麻利地为她梳妆。
赵风歌也不再说话,只是往脸上抹着香膏。待梳妆完毕,她也并未要有起身的意思,姬阙响怔怔看着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到底什么事?”赵风歌越想越不对,若只是请他去庄里,董伯伯自叫石同来便好,何须让阙儿专程来找她一趟?便又对着姬阙响说道:“有些事必须从我最亲近的你口中说出会比较好——董伯伯叫你过来,真正要你说的,是你还不曾说的这件事。”
这强硬的一问让姬阙响自知不得不说了,于是她憋红了脸,挤出一句话:
“昨日你被莫公子抱着回府,在乞丐街上传了个遍,大家都说要去帮大小姐迎娶姑爷。”
赵风歌听闻,双手一抖,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胭脂盒,连忙俯身收拾。姬阙响也急忙上前帮忙,慌乱之中她一瞥,见着赵风歌的脸红得像个熟透了的苹果。
再一转眼,赵风歌的脸便又如常,虽是表情显得有些僵硬,但也还算是平日里那个处变不惊的赵大小姐。倒是姬阙响在一旁为着赵风歌而感到一丝羞涩。
赵风歌终于晓得,为何董千金要派她最亲近女子前来带话,好让她一会上乞丐街有所准备,省得被街坊好意的眼神弄的莫名其妙。就她而言,平日里虽也常与男子打交道,但她紧遵外公之言,与这些男子保持距离,从不单独会面,也从不会在暗处说话——哪怕是商榷一些买卖之事,也会去庄内四楼的楼阁天台——在那里,虽外人听不到谈论的言语,却能见赵风歌一举一动,皆有闺中小姐的矜持。
昨日也却是她自己不好,莫行能来庄里,还出手帮自己解了围,她心里甚是欢喜感激,便甚是放松自己,忘了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
自双亲遇害之后的三年间,在家中,陪伴她最多的,除却府中唯一疼他的二舅佟云中,就是莫行。虽说他平日里甚是一副无赖之相,又经常有事没事的欺负她,但每当关键时刻总会在自己身侧,她对莫行嘴上虽不说什么,但心中满是感谢。
但如今闹出这般乌龙,也终是百密一疏,自己败在自己手上。如果单纯只是她自己,自是会对此事一笑置之,让它随风而逝,可她却又偏偏不仅仅是自己,这来往行事还必多以太傅府小姐的身份考虑。昨日面对西门硕的隐忍皆是为此,但她一见莫行,便如同在家中四下无人一般,可以尽情地做着自己,也仅仅是自己。
最终还是卸了一口气,她忽感有种满盘皆输的感觉。可转念一想,清者自清,时间久了,有更新鲜的事了,坊间自然会将此事忘却,投入到新的趣事秘闻之中。
不说,不做,继续跟往常一样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于是赵风歌整理了下身上的衣裳,便与姬阙响结伴出府,石同则在身后跟着。
可她却是低估了人言的力量。
一路步行至乞丐街,凡事见着赵风歌的,都用不同的表情看着她:有如热心大婶的,对她抱有恭喜的微笑;若平日里仰慕她的世家公子,见着她不是遗憾地摇了摇头,就是装作看不见她;更有与她差不多年岁大千金小姐,对她呲之以鼻,言语之中带有嘲讽……这些也同样害得她们身后的石同,发出杀气阵阵,且越发越烈。
走了一半的路,姬阙响实在看不下眼,便建议赵风歌坐轿而行,却被赵风歌斩钉截铁的回绝,但她的脸色,并不十分好看。
眼见街上的状景,怕是她与莫行之事,经过整整一日的发酵,已弄的尽城皆知,怪她平时做事太高调,眼下只得自己闷吃苦果。别人再怎么看她甚至说她都可以,只是如今这势头,怕是还在朝中的外公也知晓了此事,她实在是想不出这种祸事,该如何向外公解释。
当年双亲遇害之后,她初初来到太傅府,外公佟自清便极力反对她掌权商铺之事。佟自清乃是三朝太傅,虽手无大权,却得满朝文武敬重;他又极重礼数,特别信奉女子三从四德的一套,更况赵风歌乃是其母亲与父亲私奔之后所生,从小不随双亲居于府内,偶有见到外公,就算她年纪再小,也能感觉到外公对她父亲以及她自己的不喜之情。
后来,赵风歌为了保住父亲留下的唯一家业,便以开“商铺为虚,网罗信息,暗自查找双亲身亡之真相为实”的理由最终劝说成功。毕竟,外公最喜作为幺妹的母亲,并且他无法动用朝堂关系来追查,如“女儿身亡的真相”之类的私事——他忠君之道的大义不允许。
也是因着外公的关系,赵风歌时时刻刻都在警醒着自己,必须步步为营。当年仅仅十三岁的她,开始学会了谨慎与深沉。
可是,今日,居然……
赵风歌越想越心惊,眼看已跨入后巷却还不自知。她走着走着,忽被姬阙响一把拉住,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差点撞进了人堆里。
后巷木沉庄前,乌央地围着一众人,个个抬着头,小声地说这话,却句句传入赵风歌的耳中……
“那个黑衣少爷就是俺们姑爷吗?看上去不很壮实,能降得住大小姐吗?”
“你这个市井莽夫懂什么?人家是自仙家来的人,定是法力无边!这下大小姐算是有个好靠山了!”
“是啊!这些年大小姐辛苦赚的银子,城中陛下说哪需要了,大小姐便是巴巴地往哪儿送……以后都有仙家做主,再没那么容易白白送出去了!”
“说的对!送银子也就算了,这还时不时让大小姐上城中陪那贵妃娘娘散心。宫里心思最是深沉,每次啊,我看到大小姐自城中出来,一脸疲惫的样子……定是难挨!这下就好了!”
“但是……那姑爷对面两个姑娘算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他拈花惹草,人家上门要找大小姐麻烦了?”
“你昨日不在后巷吧?我亲眼所见,那白衣服的,是个男子。估摸着是专程来找姑爷,为着大小姐争风吃醋呢吧……”
几多街坊言语,听得赵风歌满头乌云,她边听边望向众人所看之方向——她只见莫行与昨日的风骚公子及漂亮姑娘相对而坐,三人皆无语,那两人依旧带着白纱,看不清面目,莫行却是冷着一张脸,酒坛子放在身侧,却一口未进。
“哎呀,大小姐来啦!”
忽然人群中有见得赵风歌者,机敏一叫唤,众人皆是身子一激灵,回头见着大小姐,满面春光喜上眉梢的,立马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赵风歌眼见这些街坊的神情,又好气又好笑,也不知怎么回应他们的好意,心乱神慌之下便开口嘟囔了一句:
“我还没要嫁人……”
此句一处,顿时鸦雀无声,一会之后,却爆发出此起彼伏的言语:
“没事大小姐,不用害羞,我们觉着姑爷好着呢!”
“大小姐我们支持你的啊,别怕太傅大人不同意!”
“姑爷啊姑爷,大小姐来了啊!”
…………诸如此类,绵延不绝。众人都道是赵风歌无论平时再手起刀落,处事果决,也免不了还是个不经情事的小姑娘,害臊腼腆也属正常。反而如此这般扭捏的姑娘姿态更是让街坊邻居们喜爱,好似多年关照着他们的大小姐,终于露出一丝懈怠好让他们贡献自己的帮助一般。
自觉又是失了态,赵风歌便轻咳正了声:“好了!各位也别忙着看了,今日便先散了,改日我在木沉庄会跟大家好好说清楚这件事。今日我与他三人有重要事情相谈,你们先……别在这起哄了……”
越是说,声音越是弱,说清楚什么事?婚事吗?这真是人言可畏,越是说,越是连赵风歌自己也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了……
好在虽然赵风歌自知脸颊微微发烫,说话之间感觉也露了怯,但好在平日威信仍在,众人也因其话语渐渐散开,后巷亦是恢复往日平静,也再无人朝着庄子顶上张望。
此时她察觉莫行在在看她,抬起头,便见着莫行已然靠在楼阁阑珊旁,如少年一般地微笑着看着她,冲她招着手。
于夕阳之映照,莫行脸上被裹上一层温暖,眼也不似往日的淡漠虚无,反倒多添一丝愉悦与柔情。赵风歌心生恍惚,总感自己看错了一般——她似乎是第一次见着莫行这样的表情,这神情让她突然感觉很怀念,又觉得很暖心……
“哟,难不成真要成姑爷了?”
尖细的嗓音自赵风歌身旁起,不知何时董千金已在赵风歌的身侧,眯着眼,盯着她的脸。
“瞎说什么?董伯伯你也跟着他们胡闹吗?”赵风歌边说边地下头,不再望向莫行的方向。步履加快,跟个逃命的小兔子似的。
“那小姐你看着莫公子发愣作甚,我来了都不……”
董千金话说一半,便见着赵风歌红着个眼看着他,立马收了声,紧着步子跟了上去。但刚跨出一步,便被一直跟着赵风歌的石同推开,石同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紧随赵风歌入了木沉庄的大门。而落于其后的姬阙响对他报以一丝些许责怪的苦笑。
他便才自知,自己可能是过了份一些。虽说如果事情是真,也就如先前街坊所言,大小姐表面风光,实则暗藏深机的日子便能有所转机。但毕竟此事突发,赵风歌第一反应,一定是如何与佟太傅交代——她赵风歌能受累受委屈,却独独受不住佟太傅这般的火山喷发。况且作为一位待出阁的女子,无论好坏,免不了被说三道四,而董千金是赵风歌父亲旧部,看着她长大,他也深知她口中的那个“董伯伯”于她而言,是真的亲伯伯。如今这山火爆发之际,自己最亲之人还出言调笑,免不得总会藏不住心,忍不住将些委屈与焦急写在脸上。
思索至此,董千金也只好对着自己摇摇头,跟着入了大门。
于是一行四人,便径直上了四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