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外公的书房,赵风歌回到了自己房内,点了一盏灯,急急屏退了侍女小翠,拿出父亲的《无涯游记三十三卷》,飞速地翻动起来。
卷中所记,除却三年前赵风歌已然看过的前半部分之外,后半部分,都是赵风歌不曾见过的内容。没见过的部分中,有一大段篇幅记录着一家人初遇莫行与莫怀尘的详细经过,剩余的,便是之后每次旅商临行准备的一些细枝末节。
赵风歌来回翻看,尤其是针对父母遇害的那次临行前的记录,她看的一字不拉,短短的一炷香时间,竟是已不自觉的将逐字逐句,一一印刻心中。
那次记录相当简单,有往返地点、路线,随行人员,以及货物清点——这些都跟商号中的记录丝毫不差,她并瞧不出什么毛病来。
终于,她合上书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额前竟是紧张地流出了汗。她盯着桌前烛火,陷入深思,时而摇头,时而紧眯双眼,双手搓着书册,硬是将书角弄得有些褪了颜色。
又半柱香的时间过去,她忽然将烛火吹灭,自后窗而出,身子一轻,施展轻功翻出府内。
没有时间了。
这是赵风歌当下唯一的念头。今日事发,明日她究竟是嫁入深宫还是身首异处,她并不知晓。而此时此刻,她想用最短的时间,抓住父母遭难真相的线索,哪怕只是整件事情的冰山一角,她也想死死抓住。
这,便是她多年努力隐忍的动力所在。
时是一轮弯月已当空,每每陷入乌云之中,整个朱雀都城似是被笼上了一层阴影。
赵风歌身法迅速,穿梭在各个楼顶瓦檐之上,犹如一只身手矫捷的黑猫,奔袭在这暗夜之中。
她向城东一路狂奔,完全忘却了莫行的叮嘱:去寻木书院之时,带上石同。
赵风歌的脚尖刚落书院瓦顶,她便听闻一曲悠扬竹笛之声,曲意温婉,却又有一缕凄凄之意。
她闻声寻去,便见一白衣公子独坐于园中池边,手中持着一杆不带任何修饰的笛子。
公子似是察觉赵风歌的到来,笛声戛然而止,他抬起脸,望着赵风歌所在之处,悠悠一声,划破了真夜的沉默。
“赵小姐,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他此时并未带着帷帽,更无白纱覆面,甚至为曾束发。随着月亮自乌云中而出,月光洒在他脸上,赵风歌才算是看清这公子的真面目。
看到他的脸的那一瞬,赵风歌的心仿佛漏了半拍,她自认是识人无数,竟也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子。
若是以花喻人,被称为朱雀第一美男子的佟云中好似木莲,温润清雅;如今的白余宗宗主莫怀尘,犹如雪柳之花,春风柳意、潇洒随性;莫行,在赵风歌的心中,隐隐得将他与彼岸花联系在一起,因为他总是有种离他很近,却又仿佛隔得很远的感觉……
而这个男子,闻名四国的才人公子萧陆,纵使是一身素白长衣,也难以将他与读书人的刻板形象联系在一起。他轮廓清晰,高挺鼻梁,薄唇略带戏虐的笑意;剑眉凤眼,眼角还带一颗泪痣,眼睛明亮如皓月,却又让人感到深不可测。
他像一株蓝色罂粟,妖冶而危险,纵使再美丽,凝望久了,便会深陷毒沼,再无生还之机。
赵风歌的直觉让她不禁背脊略微发凉,缚在身后的双手已然紧握,一股紧张感自身体深处而出,不明缘由,只知有些许害怕。她不敢擅动一下,如同一只陷入蛛网的蝴蝶,难以动弹。
萧陆见赵风歌表情僵硬,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将握着竹笛的手一挥,一阵风便自赵风歌身边扬起,将她带到了萧陆的身边。萧陆伸手将她环住,欲将她揽入怀中……
赵风歌身体一个激灵,双手一推,两人便分开了,只是距离依旧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香气。
见赵风歌推开自己,萧陆也并未再有任何动作,脸上的笑意却依旧不减。
“现在能动了?”他略带打趣之意的问向赵风歌。
赵风歌这才反应过来先前的失礼之举,略带讪讪地向萧陆抱以一揖:“萧公子。”
“终于知道我是谁了?”萧陆将双手背在身后,往园中水潭方向踱了两步,背对赵风歌,便不再看她。
“萧公子是才名远播的书门公子,无论是身份、才学,甚至势力都远在风歌之上。不知何以绕着弯子来寻我?风歌实在不解有什么买卖是我与公子能做的。”
萧陆听后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轻笑了一声:“赵小姐的性子还真是有些急,跟传闻中的不太一样。”他望向池中自己的倒影,定睛看了一会,便又是开口问询赵风歌:“依赵小姐看,在下与赤冶君,谁的容貌更佳?”
“啊?”赵风歌下意识的出声,她哪能料到才学冠四国的八尺男儿,竟问出这么个奇怪的问题。
见赵风歌如斯反应,萧陆倒是也没再追问,仿佛这个问题从不存在一般。他用手搅动了水面,划破了自己的倒影,如同自呓一般地,又吐出一句话:
“我不喜欢莫行。”
赵风歌虽是早在今日黄昏之时便是看出这两人如同水火,却也不知萧陆这没由来的一句话究竟是何意,甚至可以说,打她进到院子来之后,萧陆的一言一行,都让她甚是摸不着头脑,甚是觉得,这人有病……
“看你颇急的样子,忍不住就想逗逗你——我一向最是喜欢逆着别人行事。”
萧陆再开口,仿佛是在向赵风歌解释他言行举止的深意,但在赵风歌看来,解不解释,似乎并无差别。
“还请萧公子明示来意。”赵风歌再次向萧陆问道。
这次萧陆终是回过头来面向赵风歌。他又一挥手,凭空出现了一桌二椅,披散的头发也以一支木钗束起,此时看起来,便有了些读书人的模样。
他伸手,示意赵风歌坐,赵风歌便坐了下来。
“在下本无意对赵小姐隐藏身份,只是碍于那位紧绷的冷面君在场,在下实在是无法多话。”
他边说边一覆手,石桌上便现出了两盏茶。他又示意赵风歌喝茶,赵风歌并无动,他便自己拿起一盏,茗了一口。
“原本料想赵小姐得自己想个两三日再来找在下,没想到天上降下了棘手事。在下想着,小姐应该今晚就会来找我。”
“萧公子还真是消息灵通,他国宫阙内的事,也能如此快的知晓。”赵风歌经萧陆一提醒,想起她迫在眉睫的婚事,一脸的清冷之色。
“赵小姐决定如何抉择?是入宫为妃,还是交出商号?抑或是,有其他的路可寻?”
赵风歌眉毛一扬,显得有几分不悦,“此乃风歌家中事,无需公子劳心。”
“那无涯先生的事也是赵小姐的家中事,是否在下也无需告知?”
萧陆淡淡一句,反将赵风歌一军,顿时令得她语塞。萧陆的笑声再次响起,显得有些心满意足。
“赵小姐可曾详看过先父的书卷?”萧陆问题一出,便见赵风歌点头,于是他继续开口:“当年先父母遇害一遭,临行前制备的买卖货物可有出入,或者,蹊跷?”
赵风歌经萧陆提醒,思绪飞转,在货物上,她有留意,却是也是瞧不出半点不妥之处,难不成,是错漏了些什么?
见赵风歌又是沉默不语,萧陆又开口:“虽有不敬,但在下在得到此卷之时,曾翻页看过。若是在下没记错,按册中所记,当年那次出行,无涯先生本是无意带着小姐一起,只是小姐偷偷藏在了货车之中。若非怪疾又犯,夜半痛苦呻吟,怕是不会这么早就被先父母发现……”
随着萧陆所说,赵风歌的思绪被拉回到了过去,仿佛一切历历在目。萧陆言语甚是平淡,只是在“货车”二字之上,加重了几分。
忽感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赵风歌下意识的嗅了嗅,那味道却已是全然不见。她身体一阵激灵,一言脱口而出:
“那箱腌菜!”
萧陆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口中唤着罗衣。不一会,罗衣便带着一十岁出头的孩童走向两人。那男孩一身粗布麻衣,脖颈上却带着一枚长生金锁,显得分外扎眼。
那金锁形貌甚是让赵风歌觉得熟悉。
男孩见了两人,略带稚气的向他二人作揖行礼:“先生好,大小姐好。”
赵风歌向男孩点头,却有一脸疑惑地看着萧陆。萧陆则不语,示意赵风歌自己问询。
站起,赵风歌走向男孩身边之后蹲下,摸了摸那孩子头,一双梨涡现出,显得甜美可人。
“你叫什么名字?”赵风歌问他。
“回大小姐的话,我叫狗娃。”叫做狗娃的男孩回答她。
“你唤我做大小姐,莫不是赵家商号的人?姐姐为何从未见过你?”
“我爹叫狗子,曾是赵家商号的搬货伙计。三年前随赵老爷出行,之后便再没回来……”
狗娃的身体略微颤抖,眼眶亦微红,双手依旧作着揖,只是两手握得紧紧的。
赵风歌见到狗娃这般模样,便将手伸出,紧紧覆在狗娃的手上,想传去一丝温暖给他,却未料到,此时她的手,早已如同狗娃的手一般,冰冷。
这一大一小一双人,此时便同是天涯沦落人。
赵风歌并不知道自己该继续问什么,只是呆呆的握着狗娃的手,狗娃也就让她这么握着,并不多言语,仿佛两人冰冷的手,正在相互慰藉,相互取暖一般。
忽然手上传来一股温热,只见萧陆握着赵风歌的手,她能感觉到一股力量自他手中传来。她本能的将他的手拨开,低着头站到了一边。
萧陆见赵风歌再次下意识的拒绝他,脸上的笑容微不可查的收敛了些许,连他自己也未曾意识到。一阵沉默使得眼前的情形无比尴尬。
这一切尽如罗衣眼中,未免这种气氛继续蔓延,她便开了口,向着狗娃询问了起来。
“狗娃,你告诉大小姐,三年前你爹爹未归的那次出行之前,你曾见过什么。”
听见罗衣问他话,狗娃硬生生地将眼中噙着的泪逼回,一字一句,言简意赅的讲述他所知的一些事情。
原来,在三年前的那次旅商之前,狗娃家来了一名云游四海的旅人。狗娃的爹狗子,生性淳朴又好客,便引那人为宾,留在家中数日。那年狗娃的娘怀有身孕,却在孕期连连犯病,家中用度颇为紧张,那旅人见状欲给狗子钱财相助他们一家,但狗子性子耿直便不愿收受。于是那旅人便提出让狗子带一箱腌菜去朱雀国,而那笔钱财则可作为给狗子的酬劳。狗子听后有些动心,但在商队中夹带私物待运又不合赵家商号的规矩,于是多有踌躇。
后来有一天,狗子同要好的兄弟谈论起此事之时,恰巧被赵无涯听到,于是赵无涯不但允许了他的这份差事,还将原本给赵风歌打的一枚金锁赠予狗子,算是给新生儿的出生礼。因此,这箱子从白虎国送往朱雀国的腌菜,便上了赵家商队的车,恰巧正是赵风歌偷偷躲在其中的那辆。
此事听到此处并无甚怪异之处,直到狗娃说的下一段话:
“我有一夜闹肚子,便摸黑去了茅厕。回房的时候经过柴房,听见里面有动静,就好奇的去看了看。我在门缝里看到一个人的影子,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做什么,后来从门缝里透出一点点的亮光,还未等我瞧仔细,门就一下子开了,吓了我一跳。然后那做客在家的旅人大叔就在我身后出现,他同我说他在腌菜,我不信,便想进门看看,他也未曾阻止我。进门后我仔细瞧了瞧,的确是些腌菜,而且特别的香,比寻常的腌菜都要香,更奇的是,这腌菜缸子里,还泛着一点点的金光,亮闪闪的,特别好看。再后来我一阵困意上来,大叔便拉着我回了房,我便睡下了。”
狗娃所描述的情形,赵风歌总觉好似在哪见过。还未得她细想,狗娃又开始继续说。
“困意上来之后很多情形我都记不太清,但是隐约我还记得,大叔给我盖被子的时候,他手上有个刺青……”
狗娃一边说着,一边自怀中掏出一张纸,他双手将纸交给赵风歌。